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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子,金子

    这事连可玉都觉得蹊跷,她眼神诧异,昂头望了望元修。

    这尸骨敝野,死的又何止平民,纵使是宗室子弟,死于非命,曝尸荒野的也大有人在,更别提这小村落里当街打死流民的恶霸不胜枚举。

    死了千千万万人,竟有人非要管元修失手杀的这一人,摆明了有意起事。可玉一边忧心地望着元修,小声咕哝道:“公、公子?”

    明月还在屋中酣睡,元修只低头与可玉柔声道:“我没有事,姐姐还在睡,你不要吵她,我等下就回来。”

    可玉刚想说什么,却见元修正了正衣冠,直直随那游徼去了。

    多的话可玉来不及说,只追着他的身影掷了句:“公子一定要回来!”

    元修虽挥了挥手,可玉却有种他再次一去不回,前方难料的不安。

    半个时辰后明月醒了,她醒来便不见元修踪影,问向可玉,可玉也垂头支吾说不出话。她怕元修不测,又怕明月担心。郡王与她们同生共死,明月必不会在此傻等他归来。

    可玉磕磕巴巴半天才说:“郡王出去办点事情,过会儿就回来了……我……我去准备午饭。”

    明月卷起袖子道:“我和你一起做。对了,以后不要再称孝则为郡王了,你要喊哥哥,否则要穿帮的。”

    “哦……哦。”

    可玉心不在焉,囫囵着答应下来,满心里想着元修的下落。

    她要告诉明月吗?可玉进退维谷,说与不说都回天乏术,依明月的性子,恐怕会义无反顾地寻他踪迹,同甘共苦。

    明月淘着小米,看可玉心事重重,似乎有事隐瞒,遂忍不住问她:“可玉,你有事想说?”

    可玉嘴唇翕动,却不知怎么说才好,急得额头上都结了汗珠。她重重地咬下嘴唇,手还浸泡在洗菜水中,艰难地挤了句:“娘子……”

    “别叫娘子,我是你姐姐。”

    可玉为难得要命,正这时,又有人咚咚敲门,这敲门声嘈杂无情,一听就不是元修。

    明月擦了擦手便去开门,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短褐穿结,灰扑扑的脸上竟有双熠熠生辉的眸子,春寒料峭中生机盎然,像棵崖缝中倔强破土的新芽。

    还不等明月开口,那男孩子便道:“是费家娘子吗?费公子他撞上麻烦了。”

    明月满腹狐疑,可玉一听这话便从屋里闯了出来,怕明月一意气便不顾左右,她高声问道:“你说出事便是出事?别是诓我们!”

    男孩子不屑道:“信不信随你,总之我是亲眼瞧见他被吊在树上。你们若是无谓,就任他吊到树上好了。”

    明月顾不上思忖真假,若是假的便罢,要是真的呢?

    明月微微震惊,迫切问道:“他人在哪?”

    小男孩转身道:“——跟我走。”他刚迈了两步,又站定补充了句,“若我骗你,我明天便暴毙而亡。”

    明月倒不在乎这些,她不假思索跟在男孩子身后,滔滔不绝问着:“他为什么被吊在树上?谁做的?”

    少年说:“彭二干的。满大街都在传,村里有个士族公子打死了流民,那狗贼里正不管不问,彭二纠集了帮亡命徒,说要士族向平民谢罪,即便弄死了,他一条贱命也抵不上这千里赤地上的千万条人命。”

    “可今早来的人自称是个游徼……”可玉说一半便住了口。

    明月看了看可玉,话到嘴边,最后也没说什么。男孩子道:“那是彭二扮的,听说你们给了里正不少钱,又出身士族。本来嘛,士族杀谁都天经地义,死个流民就像杀死一只老鼠,闾里的游徼不会去管。”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群流民反正都烂命一条,也不在乎是否万罪加身。明月自知这百年来的粉饰太平,自魏晋始,便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她曾读过《世说新语》,石崇便以奢靡称著。过去蒺藜还同明月炫耀过她那奢侈靡丽的祖父元雍,说她祖父有三千僮仆,屋宇华丽,宗室亲王无人比拟,比之石崇犹甚。

    而这财富何来,恐怕不言而喻。

    男孩絮絮道:“彭二那些人都死了全家,无一不痛恨贵族——你们不是常常将人命当草芥?现在打仗了,人命更是一文不值。五年前我哥哥去服徭役,自那以后再没回来;我家耕作一整年,十之七八都要上缴租调,然而去年收成不好,交不上,没粮没钱,我爷爷就病死了。再后来我们一家弃田而逃,撞上尔朱氏的散兵,不光抢了我家东西,还打死了我父亲,奸污了我姐姐和母亲,到如今……就剩我一个了……”

    明月解释道:“我没有当人命是草芥,可世道如此,皇帝也只能潦倒而死。”

    男孩偏过头,眸光凛冽:“与我何干?谁做皇帝,于我们而言,有区别吗?”

    明月一时哑然。

    是啊,谁做了皇帝,都没有分别……

    明月问:“既然你痛恨贵族,为什么还来告诉我我弟弟的事?”

    男孩垂眸,沉声道:“……我姐姐死时,费公子曾帮我埋了我姐姐,这人情我要还……虽说如此,我依旧讨厌你们这些士族门阀。”

    他把“讨厌”二字咬得及其清晰,像说给明月听的。或许在他眼中,士族门阀都一样的高高在上,残暴不仁,明明一身溃烂,还要身穿大袖长袍,一边遮掩那不堪入目的残躯,一边继续奢华靡丽。

    “我也一样讨厌。”明月道,“别说平民,大贵族要侵吞小贵族,在洛阳汉化的新显贵又看不起北部的旧豪强……然而贵族终究是贵族,无论大小,最痛苦的依旧是民,依旧是无权者……你们恨贵族,我辩白不了,也不想辩白,只是阿悔是我弟弟……”

    男孩子沉默了下来,明月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得豆。我娘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得豆继续道,“……他们聚起来指着公子的脑袋骂,拿藤条抽,又泼他一身粪水,好像把所有恨意都算在了他一人头上,我看不下去,又无力救他,只好去寻你们。”

    明月心头一颤,袖下攥紧的拳头也跟着颤抖。她想起元子攸,想起尔朱一门,想起采苹,想起常怀恩,又想起曾经在洛阳桥头瞧见的疯癫乞丐。

    明月凄然絮语:“……原来这世间,逃到哪都活不了。普天之下,宗室门阀,士族流民,有权者想专制,当权者想除奸,上品者想侵吞下品者,下品者又想攀附上品者,寒门想温饱,朱门想敛财,流民又只想活命,每一种人都活不舒坦,都有千万理由造反。”

    得豆在前头道:“娘子说的这些我听不懂,我只知道,我不想死。”

    明月随着得豆走到一片荒林,杂草丛生,离村落也有些距离,后头的土坡又是片乱葬岗,歪歪斜斜落了几块无字碑,悄怆幽邃,似乎是个惩治人的好地方。

    进了林子后,得豆便开始蹑手蹑脚,哪里灌木多便走哪条路,似乎是掩人耳目。直到听见一些男人嘈嘈杂杂七嘴八舌的唾骂,得豆才慢下脚步,拉着明月弯腰躲在灌木后。

    得豆伸手一指,悄声道:“娘子,你看,就是那儿——”

    明月顺着得豆所指的方向,从灌木枝桠交错盘成的镂空小洞中望去,有五六丈远,十多个人,个个裹着打了补丁的灰色棉袍在树下张牙舞爪,或骂或打,一嘴的污言秽语。

    再看树上那人呢,遭一根粗绳吊着,一身污秽,鞋子还掉了一只。

    树下有人嚷嚷着饿,竟有人提议道:“那我们把这厮的肉切了吧!”

    说着他们便挥着那些锈迹斑斑的农具跃跃欲试。

    明月脸上顿时变换了几种颜色,冷汗直流,失措又惶然。得豆见她慌张,忽然握住明月的手,低声道:“娘子别慌,我有一计。”

    明月低头看他,她面色犹如死人,声音虽然哆嗦,却也冷静,好像保存着最后理智:“什么计?”

    得豆道:“娘子有钱吗?听没听过,有钱能使鬼推磨?”

    钱,又是钱。明月往袖里摸了摸,掏出了最后几片黄金叶子,是首饰上摘的,做工精巧,栩栩如生。得豆从没见过黄金,他两眼一直,欣然之后又暗里悲恸起来,若有这几片金叶子,爷爷也不至于病死,全家也不至于逃亡。

    得豆收敛着哀愁,当下又问:“费公子水性怎么样?”

    “很好。”

    得豆从明月手中捏走两片金叶子,蹭了蹭鼻尖:“那就行。这帮子人饿急了,又是粗人,蠢得很,不过成不成,都得试一试。”

    明月问:“怎么试?要如何做?”

    得豆指着明月手中剩下的两片金叶子道:“北面一里外有片湖,湖之东南面有片焦土。一会儿娘子把这几片金叶子埋在焦土中,我则引他们把公子扔到湖里。”

    明月惊诧道:“扔到湖里?可他被绑着,丢进去还不沉底了?”

    得豆拿着金叶子往手心一划,原先整张完整的皮肤上骤然出现了一道血痕,一颗颗血珠沿着那切口渗出,像叶子上的露珠。

    明月一愣,不知他这是何意,得豆却咧着嘴得意道:“娘子这金叶子锋利得很,我在路上帮他磨磨绳索,只要一处薄弱,整根就松了。那就是个草绳,又不是什么牛筋绳——也得多亏了娘子身上的是黄金叶子,要不然,我可得把我的破碗摔了,今后就没家伙吃饭了……”

    得豆刚说完,眼瞧着那群乌合之众正摩拳擦掌,树干上的扣子一解,扑通一声,元修从几尺高的树上重重地砸在了土地上。此时天还冷着,有时还会降霜,土地冻得硬实无比,元修天旋地转,觉得自己脏腑都疼。

    明月瞠目,几乎咬破了嘴唇,得豆道:“不好!娘子快去湖边,剩下的交予我!”

    明月点点头,带着可玉在灌木里穿行,一心朝着得豆指的地方前进。荆棘丛生,纵使划破了明月的衣衫和脸颊她也不自知。

    得豆见明月渐远,这才从灌木里跳出来,装作因撞见了一大群人而大吃一惊。

    得豆挠了挠屁股,尴尬道:“我、我拉屎呢……你们在这荒郊里头做什么?”

    彭二认识得豆,一个鬼灵精的小屁孩,没爹没妈,独身一人,身上也没二两肉,下酒都嫌硌牙。

    彭二叱道:“屎拉完就赶紧滚!”

    得豆看了看躺在地上被五花大绑那人,眼睛一亮,凑过去嘲道:“哎呦喂!这就是那士族公子啊!俊俏得很嘛!”

    说完,得豆便上去踢了踢元修的脑袋,耍弄道:“嘿嘿,还是我彭二哥有本事!死勋贵,吃了我们多少百姓,今天咱们就吃一回贵族,尝尝他们的肉是不是香的!”

    得豆刚踢了两脚,腰间便掉了片金叶子,他满面慌张,迅速拾起揣在了兜里,装作无事发生。然而在场的人可不瞎,那金黄色又泛着光的质地,分明是黄金。

    元修被打肿了眼,眼底充着瘀血,虽然视物艰难,却还算能看见。那金叶子他十分熟悉,自知那是她亲手自步摇上摘的。

    是她?她又怎么样了?也被这流民抓住吊在树上侮辱?元修闭上眼,心底蒙尘,绝望万分。

    彭二二话不说,伸手去抢得豆的金叶子,得豆招架不住,只好给他。彭二拿在手里看了半天,先是一笑,又向得豆严声逼问道:“哪儿来的?!”

    得豆立马说:“捡的,湖边儿捡的!”

    “扯淡!这村子鸟不拉屎,哪来的金叶子!”

    得豆跺着脚,遭冤枉似的恨恨道:“哎呀,真是捡的!彭二哥,那湖里有神仙,有、有仙女儿!我之前抓了两只老鼠,怕有人抢么,就偷偷在湖边吃,然后我就看见湖心泛着彩光,和那士族豪宅的琉璃屋顶似的!我以为是神仙显灵,就扔了只烤老鼠进去,谁知道,在湖边就挖到了金叶子!”

    彭二将信将疑,指着得豆的鼻子骂道:“你小子再胡说八道,我把你也剁了。”

    得豆毫无惧色,胸有成竹似得讥道:“你要不信就随我瞧瞧去啊,再不信就把我剁了!”

    彭二见他理直气壮,也辨不了得豆口中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只是这金叶子属实诱惑太大,如果湖里真有仙女呢,如果这仙女真的施舍人金叶子呢?老天爷终于发了回慈悲。

    得豆把元修从地上捞起,黠笑道:“这个贵族公子可是个好东西,彭二哥,咱们不如献给湖里的仙女,仙女一高兴,或许赏得更多些呢!”

    得豆脸上挂着笑,实则手下拿着另一片金叶子偷偷割着捆绑元修的草绳。彭二没那么多心眼,一颗心都被那灿灿的金叶子占去了。

    彭二抓了抓下巴,又对得豆勾了勾手,道:“小子,你来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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