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戴耀均回来以后，叶晴柔很少跟华子瞻见面了，两人好像都在刻意避免单独相处。但是这天中午，华子瞻却约叶晴柔一起吃中饭，两人在离警备司令部比较远的地方找了个苏州面馆。这间小馆子不大，只几张桌子，屋里光线不太好，阴天的时候，里面黑黢黢的。老板娘和伙计都是苏州人，一口吴侬软语，又甜又糯。叶晴柔看到他们，就想起戴耀均，倒没听他说过苏州话，这软绵绵的腔调，不知从他这样一个精壮男人嘴里说出来是什么味道。这家馆子菜色不多，都写在木牌子上挂在墙上。华子瞻要了两碗奥灶面，两人面对面坐着吃了。

    吃完饭借着散步的机会，华子瞻问叶晴柔：“你认识孙茂恺吗？”

    叶晴柔说：“就是那个运输大王孙茂恺？”

    华子瞻说：“对，申恺长途汽车公司的老板。”

    叶晴柔摇摇头说：“他本人我不认识。但是月桢认识他家的二小姐。”

    华子瞻压低声音说：“我们在上海有一批药品，是根据地紧缺的盘尼西林，要通过他们公司的长途汽车运出上海。但是出上海一路有很多关卡，现在我们已经搞到了特别通行证，还需要盖一个孙茂楷的私章。他这个私章平时都放在家里书房，你想办法接近他的二太太，然后去他家里找到这个章。”

    叶晴柔问：“为什么是二太太？他家二太太管老爷的私章？”

    华子瞻解释说：“孙茂楷非常喜欢他这个二太太，平时都是跟二太太住在一起，这个房间跟书房在同一层。你如果不认识二太太，是没理由去那一层的。”

    叶晴柔听到这里不由得有点生气，忍不住说：“你们男人都是这样吗？喜新厌旧、见异思迁，娶了一个又一个。”

    华子瞻看她已经完全偏离了重点，只能苦笑着说：“小姐，别人家的事情，轮不到我们管，我们只要完成任务，明白吗？”

    叶晴柔一脸愠色不做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好的，我知道了。”

    华子瞻接着说：“其实你也可以考虑从戴耀均这边入手。孙茂楷的夫人，是戴耀均的远亲。你可以......”华子瞻停下不说了。

    叶晴柔感到奇怪，用疑问的眼神看着他。

    华子瞻只好继续说：“你可以以戴耀均未婚妻的身份去拜访他们。”

    叶晴柔看着他的眼睛，好像想从里面探究出什么。华子瞻只是低下头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我帮你叫一辆黄包车，你先回去吧。”

    叶晴柔上了黄包车，车夫拉着她嘚嘚往前跑，她忍不住伸出头回过去看华子瞻，他还留在原地。叶晴柔冲他挥手笑笑，转过身来，心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自从接受了华子瞻的任务，叶晴柔就经常回潘府跟潘月桢混在一起。一段时间下来，倒也跟孙家二小姐见过几次面。年轻女孩子们在一起，无非就是逛逛百货公司，吃吃西餐，看看电影。但是一直没有机会到孙府去做客。时间一天天过去，虽然华子瞻没有催她，但叶晴柔自己有点耐不住性子了，屡次跟月桢打听孙家的事情。

    潘家和孙家可以说是世交，生意上也有往来，月桢对于孙家的事情了如指掌，对叶晴柔更是知无不言，所以孙家的八卦轶事也都知根知底。

    月桢有次问她：“你为什么对孙家的事情这么感兴趣？”

    晴柔一时语塞，只能拿出戴耀均来做幌子，说：“他家太太是戴耀均的亲戚。”

    月桢说：“我说你怎么突然对这些交际感兴趣了，原来是要学着做戴太太了。”

    晴柔笑笑不置可否，问她：“你认识孙家的二太太吗？”

    月桢歪着脑袋想了一下，说：“知道啊，上次去她家还见过。”

    晴柔说：“据说这个二太太好像很得老爷欢心。”

    月桢挑了挑眉说：“那当然了。据说他们孙家的那栋房子，地皮都是大太太的嫁妆，房子一共四层，还装了电梯，但是大太太跟孩子都住在二楼，孙老爷和二太太住在三楼。”

    晴柔听完脸色戚戚地问她：“月桢，如果你是太太，你可以做到这样跟人共事一夫吗？”

    月桢想了想，说：“我不能。我大概会卖了地皮，带着孩子走开。”

    晴柔点点头说：“我也不能。不过我想，也许孙老爷跟二太太才是爱情？”

    月桢说：“唉，什么爱情不爱情的。我听说啊，二太太是同意了不生孩子，大太太才让她进门的。反正没有孩子，以后的家产，还不都是大太太的。”

    晴柔听到这里被惊到了，她从来没想到，还有人愿意这样活着。

    叶晴柔最后还是决定跟戴耀均一起专程去孙家一趟。

    自从戴耀均回来以后，两人常常在一起，戴耀均从来没跟叶晴柔提过孙家。叶晴柔有一次跟起他提起：“上次跟月桢和孙茂恺家的二小姐一起去打网球，听月桢说起，孙家的那个房子布置得很有特色，是专门找意大利人设计的，如果有机会，我们下次一起去看看。”戴耀均以为她想参考人家的设计布置新房，有点意外，忙说：“好啊，孙家的太太是我的远亲，我们订婚了，的确是应该去拜访一下。”

    周日，是一个难得的艳阳天，这种季节的艳阳天，可以说是上海最好的时候，天气不冷也不热，晴空万里让人的心情也跟着舒爽起来。戴耀均约叶晴柔去拜访孙家，叶晴柔前一天晚上住到了潘府，潘太太要月桢陪着她一起去。

    孙家准备了一个小小的下午茶会，既不太过于正式，也不至于失礼，没有邀请别的宾客，就是几个在沪上经常走动的亲戚，名义上是一个沪上亲友聚会，实际上也是戴耀均带着未婚妻跟大家见个面。

    叶晴柔跟月桢先到了，戴耀均倒还没来。

    孙家的宅子很是气派，四层的洋房，白墙绿瓦，映在碧蓝的晴空下显得特别清新脱俗。院子里的草坪很大，四周种着主人煞费苦心从各处移栽来的名贵树木，草坪中间一个高高的白色喷水池，里面站着一个捧着鸽子的圣女像，水从喷水池边汩汩地喷到圣女脚下。喷水池下面半人多高的架子上摆了一圈中式盆载，看起来亦中亦西却又有点不伦不类。

    她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来了，在草坪上悠闲地散步。孙家二小姐见她们来了，忙把他们引到客厅里，孙太太正在那里等着。

    孙太太是一个四五十岁中等身量的女人，烫着卷发，微微发福，一看就是阔人家里做太太的，脸上白白的一片，五官倒并不怎么分明了，她旁边立了一个高挑的穿着素色条纹旗袍的女人，眉目清秀，妆容雅致。见她们来了，孙太太忙站起身来迎接。潘月桢跟孙太太相熟，两人一见面就寒暄起来。孙太太拉着她的手说：“今天有点不巧，你伯父公司里有事，刚刚被人叫走了。你们以后常来，总有机会见面的。”这话虽然是对着月桢讲的，但实际是说给晴柔听的。晴柔也少不了跟着月桢应酬一下。孙太太笑着对晴柔说：“这位就是叶小姐吧？我们家耀均果然是有眼光，叶小姐一看就是知书达理、宜室宜家。”叶晴柔笑着说：“孙太太过奖了。”孙太太忙招呼说：“你们快坐吧。”月桢拉着晴柔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孙太太和其他客人聊天。那高挑的女人站在旁边帮着孙太太招呼客人。

    孙二小姐又拉了大哥跟他们见面，孙家这大哥，是上海滩上典型的富家公子做派，眼高于顶却毫无长处，头梳得油光水滑，穿着雪白的西装，里面一件花衬衫，西装敞着没有扣扣子，跟他的人一样随意。他除过打招呼，不再说话，只是斜着眼睛不停打量叶晴柔。叶晴柔觉得有点不舒服，便借口参观花园拉着月桢来到外面的草坪上。

    孙家建房子的这块地皮面积很大，草坪有潘家的四五个那么大，草坪上支着几张长桌子，上面摆着各式茶点，刚才那个穿着素色旗袍的女人从屋里出来，在指挥佣人忙前忙后端茶递水送点心。月桢冲晴柔努努嘴，悄悄说：“这就是二太太。”这女人一边忙着，一边还时不时跟身边走过的三三两两的客人寒暄攀谈。叶晴柔便拉了月桢过去跟她打招呼。

    孙家大少爷在客厅里透过窗户看见叶晴柔和姨太太聊在一处，不屑地小声跟孙太太说：“这女人什么来历？戴耀均为什么要跟她订婚？”孙太太白了他一眼，说：“她是潘言琏太太的亲侄女。”孙家少爷轻蔑地笑笑说：“怎么苏州戴家还要巴结潘言琏么？”孙太太说：“你懂什么？戴家有钱是有钱，但他们叶家可是书香门第，家里出了好几个总长、次长，戴耀均要走仕途，还得靠政府里有人。”孙家少爷笑笑说：“我是不懂。但是戴耀均为人既不圆融，也不会变通，而且一副要为国捐躯的样子，他还能有这等算计？”孙太太颇为欣赏地说：“戴耀均从小傲气，倒未必没有这种野心。”孙家少爷笑着说：“好好好，总之你戴家的人，都是顶有志气、顶有算计的。”孙太太被儿子调侃，出于维护娘家的心态，不由得恨恨地说：“你们孙家的人，就只知道沉迷女色，玩物丧志。”孙少爷摊手说：“你看看，我夸你戴家有志气，你怎么倒骂上我了。罢了罢了，不跟妈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