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好了，吃饭吧。”七姨闪现于众人身后。崖底木棚内是一个大烤炉，其中是烤好的青稞饼，散发着谷物清香，炉上煨了一大桶咸奶茶，是羊奶兑了茶叶制成的，里面还放了黄油、奶豆腐、炒米、风干牛肉粒，喝一口，香浓可口又不腻。旁又添了些腌制风干的牛肉条作配。

    八叔乐呵呵地嚼着牛肉条，笑道：“还是彤姐好。”

    二姨倒了碗奶茶在手上慢慢喝，道：“小彤你就宠他吧。早早把肉吃完了，忙起来又腌又烤的还是你。”

    五姨笑眯眯淡定地啃着青稞饼：“我算过了，按照目前的消耗量，现在我们手上的牛羊肉撑到10月不是问题，吃完了新一批牛羊也出栏了。”

    有了“我算过了”的五姨撑腰，八叔理直气壮，一米九的大汉撒起娇来令人不忍直视：“彤姐手艺好我爱吃嘛，我今天就去提十串雪兔给彤姐，才不会亏了彤姐的肉呢。”

    七姨面无表情道：“别，盐快没了，腌不过来。”

    五姨倒了碗鹿奶捧在手心，插话道：”段哥和天哥去山下采盐怎的还没回来。算算日子也该到了。“

    八叔道：“谁知道呢？指不定段哥路上看到什么药材了，非要托着云哥去采呢。”

    闲话片刻，众人都陆续吃好了早饭，各自散去做活。

    七姨留了几个饼温在炉上，也甩了帘子，入了自己的洞去休息。

    一时间，热闹的崖底重归寂静，白雪轻悄悄地躺在地上，天空中偶尔传来几声老鹰的叫声，为这片天地平添一丝空寂。

    柏连泽醒来正对着一片灰蒙蒙的天，雪粒子散落在睫毛上，透着点亮。他昏迷地不知今夕何夕，感到四肢冰冷几丧知觉，才意识到伴随着自己近五年深入骨髓的火灼剧痛，居然消散了不少，体内另有一股冰寒之气，不断蚕食着已经成型的赤炎股脉，与体外的冰雪相互配合，熔炼着血脉骨髓。这本是极为痛苦的疗愈过程，但比起赤炎散带来的折磨，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想到自己绝路逢生，终于去除了这附骨之疽，柏连泽心中顿生快意。

    \"赤炎散燥热向上，你一激动就令得它发作，和海纹丸在你体内斗得厉害了，受苦的还是你自己。”

    是一个清亮快悦的女声，柏连泽循声望去，是一个坐在洞口炮制红景天的少女。她身穿白底红边的斜襟长袖配棕黄色的半身褶裙，裙边镶嵌着一圈白绒，身上披着件深红色的斗篷，帽檐上的白狐毛现簇拥在她脖颈周围，衬着她脸白似玉，唇朱如血。最易于常人的，便是她眉间嵌入眉骨的菱形红晶，偶有光线透过木棚缝隙洒下，散发着宝石的温润光泽。

    ”躺下，躺下，海纹丸需得配着体外的寒凉之气才能发挥最佳药效。制作海纹丸的材料珍贵，几年才凑得让我制得了，可不能浪费。“

    柏连泽依言躺下，口中道：”多谢姑娘救命大恩。在下柏连泽，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心中却道：“我本是冲着‘昆山玉碎’段九天段神医而来，段神医成名已久，断不会是眼前这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但我身上那股不断在侵蚀着赤炎股脉的药力不是假的。”

    “吾名长归，没有姓氏。”长归手上刷洗红景天的动作不停，低头不看人，只问：“你可知我雪之原求医的规矩？”

    雪之原是传说之地。大陆中心的荒野之上突兀地出现一个直拔云天的巨型石柱，第一个发现者骑着骏马策马奔腾了两个月有余，才得以环绕石柱一周。

    石柱崖壁光滑异常，人类难以攀登，四周又有杀伤力极强的罡风环绕，除了巨石，寸草不生。

    即便如此，仍然有天赋异禀、神通广大之人，踩着光滑石壁，顶着剧烈的罡风，通过种种手段，攀爬上了雪之原。而这些人，则被世人认为前尘往事尽消的世外之人。其中之一，便是玉碎昆山段九天。

    段九天来历不明。世间并无姓段的杏林世家，游医又万万没有这样的眼界和学养。因为他行事诡谲，异于常人，江湖中对段九天的传言向来不绝。

    有人推测他出身仵作世家，否则又怎么能解释他旁若无人地解剖尸体的惊世骇人之举呢？

    有人推测他是被逐出家门的武林世家子弟。他早年颇得正道武林敬重，人人口称段神医，在武林大会上被尊座上宾，但很快就由于他以断肢再接之术救了被武林盟主砍断了一条胳膊的魔道魁首，名声一落千丈。

    还有人推测他是朝廷密探，特意潜入武林以搅动风云，行事不顾及善恶正道，只专注于拨弄门派间的是非曲直，或削弱或平衡各方势力。

    更有人推测他本就是魔道众人，暗地里挟持了一个村庄的人试药，害死害残的人不计其数。

    无论如何，手持玉碎杵，背驮昆山钵的段九天，横空出世，能活死人，生白骨，人人争相讨好，又人人畏惧恐慌，既是一大批人的救命恩人，也是一大批人的仇家——因他治好了他们想要其死的人。他风华绝代，亦极富争议。

    直到有日，求医的、寻仇的，都失去了段九天的踪迹。若干年后，突现各地的零散消息，经由听风楼汇总，才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答案：段九天登上了雪之原，上下雪之原全凭他的心意，救人与否亦全凭他的心意。

    跟在段九天身边的大汉，成了上了雪之原的段九天的刀。大汉身形魁梧，刀法大开大合，似慢实快，能瞬间要人性命。据说白马山庄曾集结四十二位骑手在蓝天谷向段九天寻仇，却被那大汉在一招之内连人带马取了性命。后来者只看得到四十二个人头与四十二个马头，四十二具无头人尸与四十二匹无头马尸，血月当空，蓝天谷的溪水流淌出腥膻之气。在绝对的武力之下，仇恨或许未必会消散，但必定会转移。自此，无人再敢与段九天做对。

    与此同时，想要求段九天救命的人也需满足两个条件之一，才能得到段九天的援手：其一，病例够奇，足以打动段九天的心；其二，报酬够奇，足以打动段九天的心。归根结底，还是一切全凭段九天的心意。

    段九天的消息从听风楼流传出去之后，江湖中那些身患绝症之人重燃希望，不顾一切消息打听段九天所在，并极力准备各类奇技淫巧，以博段九天欢心。

    赤炎散虽为奇毒，但段九天曾为首南城少主解过此毒，对于段九天来说，赤炎散便算不得奇。柏连泽既然费劲千辛万苦制成金丝软甲，又在命绝之前，孤注一掷奔赴雪之原，自然熟知这段往事，那么他必然应该拿得出自信打得动段九天的报酬。只现在他面前的不是段九天，而是一个疑似段九天徒弟的姑娘。

    柏连泽有些把不准，斟酌说道：”一为病奇，二为酬奇。我知赤炎散对段神医来说算不得奇，而在我奉上报酬前，姑娘却已救了我，想来我此前准备的报酬，也未必是姑娘想要的。姑娘既已救了我的命，便只管开口，我便是拼了这条命还给姑娘，也要完成姑娘心愿。“

    长归这才抬起头，打量起躺在雪地身子埋着雪，只一张脸露出在外，却风姿依旧，风度依旧的男人。七姨话本子里的世人多奸猾狡诈，凭靠强权不顾道义，这个柏连泽却不应自己是个年轻姑娘而心生轻慢之心，言语之中饱含诚挚。

    不过......话本子里表里不一，说一套做一套的人也不少。他现下在自己手上，还要求我为他解毒，我为刀俎，他为鱼肉，装乖扮巧也未可知。

    她道：“我用不着你的性命，只让你做三件事。”

    “姑娘请讲。“

    “第一，去星树湖下取冰晶石；第二，借你大鹏带我下雪之原；第三，给我寻来夕线石。“

    除了第二件事柏连泽尚有头绪，星树湖、冰晶石与夕线石，柏连泽都闻所未闻，但他仍然答应下来：“好。”

    ”如此甚好，你完成了这三件事，我们就两清，各不相欠。“

    长归正快意，扭头却见八叔叼着七姨烘烤的牛肉干，倒挂在松树之上，一时间冷汗便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