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笑就笑吧，别憋着了。”

    永寿宫中，弘历和甄嬛遣散了众人，坐在屋里面说“母子”之间的私密话。

    因为怡亲王新丧，皇上下旨回宫，如今不管是宫里宫外，都是一派肃穆景象。

    弘历听了甄嬛的声音，脸上紧绷的表情才舒缓下来，揉了揉脸上因为时刻保持紧张所以有些僵硬的肌肉，但终究没有笑出声来。

    他的高兴，是因为皇阿玛的伤心痛苦，可是十三叔终究对他很不错，他总不好在十三叔的新丧之期表现得太开心。

    私下里也就罢了，若是在外面，别说脸上露出笑容，就算是哭得不够大声，也会被皇阿玛申斥。

    这几天被处罚的那些朝臣和皇室宗亲，如今的遭遇弘历还历历在目，有这样的教训在前面，他自然不会也不能出错。

    再加上弘昼自己非常伤心，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有这样的比较，弘历当然也不能偷懒。

    这样的表演对于他来说早已是习以为常，所以也说不上是多么难，更何况还能借着这样的机会，每日过来给甄嬛请安，弘历也算是乐在其中。

    因为怡亲王是宗室，又是皇上的亲兄弟，所以甄嬛这个算是皇嫂的人，并不需要出面做些什么，皇上忙着伤心，又没有心情到后宫来，她反而能够有时间算计别的事情，不用费心思去应付皇上，表现那些情深义重。

    因为甄嬛的话，弘历笑了两声，很快也就停了下来，接着话锋一转，说起后宫的事来。

    “最近这段时间，外头也不安生，额娘在后宫还是要小心保养，不要让儿子担心。”

    这话意有所指。

    甄嬛自然能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只不过并没有在意。

    弘历是在后宫众人回宫三日后才回来的，将怡亲王秘密葬进皇陵内殿的事情，别人不知道，但是甄嬛自然是知道的。

    对于皇上的这种做法，甄嬛并不意外。

    在她看来，怡亲王和皇上相知相伴多年，甚至是比纯元皇后在皇上的心中分量更重。

    之前这些年，她自己作为纯元皇后的替身，被皇上宠爱非常，甚至于可以参与政事，是因为纯元皇后已经死了。

    没有任何一个活人能够战胜一个死去的人的，怡亲王也不行。

    而如今，怡亲王也死了。

    甄嬛只觉得疲惫，她有时候想，不如就这么过下去，左右果亲王如今安安稳稳地活着，她也已经重新成为这深宫中人，加上弘历——总之他们是不会再有机会了。

    敌人一个个倒下，甄嬛的心几度变化，如今只想着安稳几年而已，所以平时和弘历说话的时候，也都带着些规劝的意思。

    “你皇阿玛如今忙着伤心，没心情到后宫来，倒是你在前朝，要小心行事。”

    如今这个时节，皇上的心中到底是作何想法，甄嬛也是说不太好，跟了皇上这么多年，倒是愈发看不透他了，反正小心无大错。

    弘历也是如此想，他隐忍多年，并不是个贪功冒进的人。

    只不过，如今局势一天一个变化，他自己也弄不明白。

    “自从十三叔薨逝以来，皇阿玛一直冷漠，对怡亲王府也是多有恩赏，许多事情也照例在做，除了在十三叔的丧礼上要求格外多一些，看起来竟是和往常一般无二，实在是让儿子有些看不明白。”

    这话在内室说说也就罢了，倒也不算是什么事，所以两个人都没放在心上，随口说了两句也就是了。

    然而就在这时候，槿汐忽然进来传话，说是苏培盛来了。

    甄嬛有些讶异，这时候苏培盛应该陪在皇上身边才是，怎么会来这呢？

    要是早些年也就算了，如今苏培盛也算是自家人，犯不着和甄嬛用那些套交情的招数，他既亲自过来，必然是有事情的。

    四阿哥这一次也是光明正大来的，用不着避开，于是甄嬛就直接让人叫了苏培盛进来。

    “苏公公这么急匆匆地，可有要事？”

    苏培盛一溜小跑来得，他这么大的年纪，又是冬日里面穿得多，跑起来自然是一身汗，进来时候还在擦汗，却也没有忘了行礼。

    “给娘娘请安，给四阿哥请安。”他缓了口气，道：“奴才过来请娘娘前往养心殿一趟，皇上传了诸位军机大臣，说要……要给自己筹备丧礼呢！”

    “什么？”

    甄嬛一下子从炕上站起来，差点崴了脚，好在弘历坐得近，飞快地伸了手把人托住站稳。

    这动作倒是把槿汐吓了一跳，好在有更紧急的事情摆在前头，屋子里其他人倒也是没多留意这个。

    甄嬛脸色如常，只有耳后红了一点，站稳之后立刻着人准备轿辇要去养心殿，弘历则是先去前朝打听情况，后宫不能干政，甄嬛不适合在这个问题上和他说太多。

    他们之间，也不用多说。

    ……

    雍正是真心在给自己准备丧事。

    甄嬛来的时候，众大臣们已经离开了养心殿，弘历来得稍晚一步，只在门口拦住了自家福晋的伯父马齐——李荣保不在京中，马齐这个富察氏的实际执掌者自然要代自己弟弟和四阿哥往来，所以平日里两人关系倒还不错。

    而这边弘历拽住了便宜伯父打听养心殿发生的事情，另一边甄嬛也后脚进了养心殿。

    她神色凝重。

    来得路上已经听苏培盛说过一遍，皇上最近这段时间不在后宫，前朝可是没少折腾——比如这回筹划丧事的主意，早几天皇上就传召礼部尚书说过一次了。

    今天只不过是跟大臣们做通知而已。

    而在这之前，皇上已经做了许多：比如给怡亲王的谥号前面加了一串字，又一天一篇的给怡亲王做祭文——用词之恳切伤感，据说比当初甄嬛看到的那篇莞莞类卿更甚！

    除了后宫嫔妃之外，宗室兄弟臣子命妇，全都得出来给怡亲王哭丧，哭得不够悲伤还不行——譬如诚亲王在丧仪上面不够悲伤，私下还抱怨了两句，皇上就勃然大怒，直接削爵抄家，把他直接赶到景山和老十四做难兄难弟去了。

    这些事情都是外头的事，平时是找不到甄嬛的，可是今天大臣们过来议事的时候，皇上竟然当众咳了口血，众大臣吓得够呛不敢在这时候顶撞圣意，这才有了苏培盛跑去永寿宫的事情。

    ——皇上咳血了，皇贵妃病着出不来，她位同副后的熹贵妃无论是能力还是恩宠，自然都是顺位第一的人选。

    而对于甄嬛来说，这不过是个差事。

    她对皇上，如今早就没有了那份爱，却更能看得清楚这个男人的心。

    养心殿一片素色，像是在给怡亲王守孝。

    皇上倒是没有苏培盛说得那么憔悴支离，甚至拿着盘点心在吃，边上还放着太医配的药。

    看到甄嬛进来，雍正也只是淡淡地叫起，道：“苏培盛如今的差事当得是越发好了。”

    甄嬛听得出他话里的气，这当然不是生给苏培盛的，而是雍正在气自己。

    “苏公公是关心皇上，关心则乱，臣妾过来的时候也慌得不行。”

    她在皇上身边站定，卸了指甲为皇上按摩，“皇上伤心，也要保重龙体，不然王爷在九泉之下也会不安的。”

    “这话老十三在的时候也说过。”

    雍正顿了一下，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又沉默了下去。

    甄嬛：“……”

    好在皇上只是沉默，甄嬛也不多说什么，经历这么多之后，她早就已经学乖了，皇上不许她知道的事情，她就不应该知道。

    所以即便是看着雍正在喝了汤药之后又倒了几粒小丹丸吞下去，她也什么都没说。

    有时候，陪伴就是最重要的，不一定非要说些什么。

    打破这种寂静的，是宫中忽然响起来的云板声。

    好像是老天爷在开玩笑，让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堆在了一起。

    怡亲王死了还没有一个月，在这样一个令人压抑的午后，景仁宫的太监传来了皇后崩逝的消息。

    让人措手不及。

    但是皇上的反应更加令甄嬛心寒，和怡亲王死时皇上的悲痛不同，虽然没有废后，仍旧要按照皇后的丧仪操办，但皇上的反应十分冷漠。

    就好像死掉的这个人，不是和他朝夕相处几十年的妻子，而是路边的一只蚂蚁。

    皇后的死，甚至都没有惊起他心中一点波澜。

    关于置办皇后丧礼的事情，皇上是吩咐了甄嬛去做的——也用不着甄嬛做些什么，只需要按照礼部给出来的方案办就是了。

    皇上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授意下面的人，抹除了皇后自己的身份，全部换成了纯元皇后的名义。

    就好像是在给纯元皇后补上一场皇后应该有的丧仪一样，只有谥号定了一个“敬”字，算得上和皇后有些关系。

    四十年相敬如宾，从没有情爱之心。

    甄嬛身为贵妃，自然是带着内外命妇该做什么做什么，皇上据说是悲痛过甚，谨遵医嘱好生休息去了，实际上却还是在处理朝政。

    不管是不是知道内情的人，都不免觉得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