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从桃溪离开,一路风尘,她虽是病中难觉,可却好像知道师兄背着自己不知走过了多少路。她几乎熟悉他肩背的力量,迷迷糊糊之间,也知晓背着自己的这个人是自己的师兄。

    来到这杭州城里,还没醒来的时候,她便时常觉得有人在睡梦中守着她。有那么一息之间,她费力地睁开眼睛,便看见一个在灯光下熟悉的身影。

    他不眠不休,见她睁了眼,便连忙过来询问她的状况。

    花铃眨眨眼睛望他,看昏黄灯影下他容色关切,眉目之间一缕挥之不去的担心,便是心里自责不已。

    是她拖累了他。

    花铃知道自己多半会拖累她这师兄,可真的到了拖累的时候,她却是不忍心了。

    尤其方才他走进来,其实还是那一张面貌,可眉间淡淡的疲惫之色,花铃却是觉得刺目。她连饭也不想吃,扑了过去,只替她的师兄委屈。

    脸上流着两行泪水,她扑到唐枕身前痛哭,唐枕先是一愣,继而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怎么这么说,你什么时候连累师兄了?”

    他看出花铃的自责,放柔了声气,当真是温言款款,花铃哭得难过,但听师兄声音动听,落在耳朵里叫她心里很欢喜,于是又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看之下,只见唐枕微微含笑,他生得一张俊俏雪白的面孔,容貌俊美,只是微露笑容便是乱人心弦。

    花铃看得几乎呆住了,呆着呆着,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竟是浮出一抹羞涩神色。

    因她正是在哭鼻子,低下头去躲避了师兄的目光,唐枕虽是见她忽然低头不语,但却是并未注意到师妹的变化,好言安慰了一番,她总算是止住了眼泪。

    唐枕带师妹出来,一来是教她远离桃溪,二来也是另有一桩要紧之事。只是这件事情未必能成,因而也无心寻觅居所,只在酒楼暂住。

    既然花铃已是恢复了精神,他便也略微放心下来,花铃此前一直在乡下待着,几乎未曾见识过什么名胜风景,趁着她好了,唐枕便带师妹去各处游赏。

    这日,两人游到西湖,西湖确然美不胜收,只可惜不是春日,不过初秋之景,亦有一种别样的明朗气象。那湖水清清如镜,倒映着天上白云,今日天气甚好,路旁人来人去,断桥附近有摆摊的小贩,卖玩具的倒是最多,花铃走着不禁将目光落下去,她一眼瞧见了一个憨态可掬的胖娃娃,那娃娃骑在一头小马上,两边白鹤围绕,虽不知是什么来由,不过看起来颇为好玩。

    她低头瞅了几眼,唐枕走在后头,见她明明是喜欢那摩罗娃娃,却是只看了几眼便走了,面上不禁现出一抹无奈之笑。

    他买下了那只摩罗娃娃,回去之后,顺手放在了她的床头,他前些时日为了照顾师妹,常是在床边寸步不离守着,她好了他便也自回了另一间房。在酒楼自然是不好常住,唐枕琢磨着先找个地方休整。

    花铃知道他订了两间房,不过看着师兄走了出去,她心里头还是怪舍不得的,唐枕一走,她捂住自己的心口,一下扑在床上,心中纠结,不禁“咚咚”捶了捶床榻。正是乱捶之间,忽然觉得摸到一个物事,拿起来一瞧,竟然是那只摩罗娃娃。

    “啊!师兄……”,她不禁惊呼了一声,捧着那个可爱的娃娃,脸上不由得浮现出动容的神色来。

    动容之中,像又是觉得十分苦恼,不禁又是深深叹气。

    原来花铃在这长长的一段昏睡时日中陷入了一个奇异的梦境,这梦境却不是她的,而是水月潭里鱼夫子的。鱼夫子给了她一颗珠子,那珠子让她从蛇窟里安然无恙地回来,可是鱼夫子的过去却是也叫她知道了。

    她知道了鱼夫子的过往,而那些过往都是刻骨铭心的,是以花铃竟是忽然间竟不知不觉之间懂得了世间的情爱。

    从前她认为她喜欢师兄,其实那份喜欢就好似喜欢漂亮的花花草草一般,不掺杂别的东西。可是自她翻来覆去梦见鱼夫子的回忆,她忽然知晓了原来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是那般缠绵悱恻铭心刻骨。

    那黄衣少女素蓉情意热烈,她爱上了鱼夫子,便百般追求挑逗,希望鱼夫子也爱上她。最终,鱼夫子果然也爱上了她,只是鱼夫子的爱,却是苦涩卑微的。

    花铃根本不曾想过,她竟会知道鱼夫子内心深处的遗憾,而在遗憾之中,她对师兄的感情却悄然变化,成了一种自己也无法形容的心思。

    一瞬之间,花铃只觉得自己的心无可言说,难以倾诉,捧着那只娃娃,心中如鼓般跳动不停。

    那只摩罗娃娃被她好生地收了起来,后头几日,唐枕出去了几趟,在酒楼客栈中住不是长久之计,他在城内租了一处房子,领着花铃去的时候,她当时惊讶极了。

    “师兄,这是……”,那房子在一处长街里,乃是一栋不大不小的房舍,里头规规整整,门口摆了好几盆绿绣球花。

    看到这绣球,花铃便想起了在道观的日子,只是她也知道师兄现今被官府通缉,一时半会肯定是回不去的了。她听师兄说过,七师兄当时很舍不得她。其实她也舍不得七师兄,低头望向几盆花,她心里欣然之中又有一种惆怅。

    她不愿意离开道观,可是更不愿意离开师兄。花铃心里头泛着一种无可诉说的心绪,站在房屋门前,竟然一时并不欢欣雀跃,只是望向唐枕,小小的脸上,只是呆了。

    唐枕想着钱塘县平安繁华,带着师妹也不好再东奔西跑,便在此先住了下来。住下来后,他身上也几乎分文不剩,于是立了一面卜卦,给人算算命,挣些糊口钱。

    唐枕天亮出门,拎一面卜卦,有时在湖边,有时在桥上,有时就随意在路边侯着。他是个年纪轻轻的道人,既不招揽,也不叫卖,来找他算卦的人极少。三五天来也许就一两个人,所得的不过少许,但也足够他和师妹买些米粮。

    他出门去了,便让花铃在屋里写字读书,她却常常没有耐性,不过写上半个时辰,就独自出来寻人。

    因唐枕去得不远,往往还叫她找到了自己。远远地见师兄在树下坐着,一个人,那么闲闲的,花铃也不过去跟他搭话,只是离他几丈的地方自顾自玩耍等着。

    这城里人家多得无数,街头巷口,有那七八岁的小孩儿聚在一起捉迷藏,踢球打闹,花铃自然不在他们之列,在旁边瞧着了,脸上也不禁露出几分向往。

    她后来再去,唐枕就把花铃叫到自己身边,他知道师妹还是小孩儿一般的性子,那些孩子未必欺生,只是花铃瞧着羡慕,真叫她凑上去,只怕也不太合得来,毕竟花铃已是个大孩子。他便拿了本经,叫花铃在一旁背诵。

    读书练字,不为考取功名,若能明理通达,便也是心中喜悦。

    花铃在他旁边背诵经书,她这人果然有些容易懒散,往往背着读着,便开始有气无力,唐枕坐得端正,不期身后靠上来一个脑袋,是那小师妹不知何时依了过来。

    “师兄,我累了……”,唤出口的声调软绵绵,唐枕想到她刚念了一刻钟,倒也真是累得快。叫她歇歇,她顺道就坐在他背后,一个脑袋歪着靠来,一手扯着他的衣服,如此姿势,也不知难不难受。

    不过她这般人小,唐枕往往也只是付之一笑,并未去更正她。

    花铃每日跟随师兄出去,一开始常赖在他身边,不过赖了几日,她认熟了四方街道,遂在唐枕不注意时一个人到处乱走。

    她到底是觉得杭州城的景致新鲜,况且的确还是孩子心性,虽然对于师兄十分依恋,不过唐枕其实性情端严,并不是余鸣那般嘻嘻呵呵,爱与她说些闲话的性子。

    她有时想七师兄,又想陆师兄也不知怎么样了,还有那妙姑娘,她答应自己去救了师兄,如今师兄好端端回来,定有她出力在里面。

    花铃脑袋里时不时会忆起这许多人,桩桩件件,忆来只教她唉声叹气。

    她在东游西逛的时候,只是幻想,如若陆师兄没走,师兄也没被张公子家的事所牵连,他们一起来逛逛这些风景该多好!

    花铃在附近游逛,不过她倒也算机灵,从来不会在外超过一个时辰,往往唐枕四下寻她的时候,她就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冒出来,见师兄脸色微沉,忙上去扯着他的袖子告饶,“师兄,我没去哪里,就在湖边耽了一会儿……”

    唐枕与人谈话,有时无暇顾及师妹,她便趁机溜走了,他为教花铃长记性,此时往往是没露出几分好颜色,不过内心里他却是高兴的。

    他这师妹,能够自由自在,散漫游玩,便已是很不容易了,他不愿她做个病怏怏的苦孩子,是以虽是没有几分好颜色,唐枕倒也没有训她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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