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张端后来会想起唐枕,这个人像闯进他富贵温柔梦的怪客,因他的闯入,梦迅速地凋零破碎,他失去了一切,成了一个在人世一无所有的人。

    如若没有唐枕出现,这一切会发生吗?

    张府尹与尹善童是接近十五年的主仆,尹善童不过十五岁,就来到了张家,因他机敏讨喜,一路被提拔为管家。十五年,尹善童算是一直兢兢业业。

    为什么他要在已经离开的情况下,还要折回来害死父亲?

    张家堂屋鸦雀无声,道士站在一旁念太上敕令往生神咒,最后一句念完,他起身走到了张府尹面前,低头拜下。

    乃是尹善童追来道观准备杀他的时候,唐枕方才意识到,尹善童也许并不毫无理由地留在张府。一个木偶人,即便不吃不喝,也能活上几十年,他为何会甘愿呆在张府尹家。除了张府尹的身份之外,也许还另有原因。

    这次来救老七,唐枕一进门便察觉到府中气氛有异,确认了张公子无事,他能想到的人自然是张府尹。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张府尹已是丧命了。

    唐枕是赌了一把,认为尹善童那装饰得十分精致的屋子必有他恋恋不舍之物,方才故意烧了场火,他也没想到原来这个木偶人竟有许多收藏。

    一个个被做成偶人的男女老幼,着实触目惊心,也许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成了孤魂。

    究竟是尹善童为张公子的母亲复仇,还是张公子的母亲被尹善童所控制,这一切恐怕已经无法再探究。只可惜在生之人为泉下亡魂,终究令人感到喟叹。

    离开张家的时候,唐枕没有与张公子告别,天一亮就带着老七和师妹走了。

    那张端一个人从灵堂走出来,仿佛一夜之间变了模样,深陷着眼窝,几乎苍白如一具骨架。

    ……他当时是真的想拜唐枕为师,只是可惜,他终究不信这个救自己于水火的人。

    他看错了。

    处暑的时候已是过夏,然而日光明晃晃照在脑袋上,拖出了一高一矮两个影子。花铃和师兄走在巷子里,被那日头高照着,身上泛起一股热意,她抬起两只手,在眉头上搭了个凉棚,走着走着,心里有点无所适从。

    大约是在这时候,花铃便察觉到他们可能要分开。

    这间小小的医馆在巷子尽头,医馆门口的牌子上写着专治跌打损伤,周氏药油,一瓶十文钱。

    花铃与师兄走进医馆的时候,里头热热闹闹,听闻张府尹的公子捐了善款千金,其中部分款项修缮了一座石桥,在桃溪乡下道观不远处,修桥的时候工人们却不知怎么打了一架,个个鼻青脸肿,来了医馆治疗。

    “还当是挖出了宝贝,结果那是个什么东西?”

    “咱们还打了个你死我活,居然一文钱也不值!”

    “嗨,别说了,晦气!”

    几个人躺在椅子上哀叹不已,花铃走过的时候,见这群工人身上手上都是擦伤,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等走到里屋,见了七师兄,顿时觉得七师兄也不可怜了。

    比起外头那几个,七师兄除了包起了一条腿,其余的地方皆是没受什么大伤。这条腿,还是余鸣为了追唐枕的时候不小心撞到的,膝盖大约是错位骨折,因此唐枕回来就把他送到了医馆。

    送医之前,他是跟路人打听,附近哪家医馆治腿伤不错,老七却摆着手,“师兄,我已经好了,你刚刚替我接了骨头,现在都好了,别去花冤枉钱了。”

    他扶着墙,是一个劲地拒绝。

    唐枕扫了师弟一眼,仍坚决地把他带去了医馆,去了之后,老七却不再提他好了的话。

    隔着一面细致的草帘,背后忙碌着道女子的身影。“十天之内不能下水,若是没有好转便来找我拿药,放心,不收你多的银子。”

    女声朗朗的,听得花铃好奇地转过目光,师兄便在草帘外站着,正好一个病人出来,唐枕便探头向里看了看。

    以往周菀还在观里的时候,大约和花铃现在差不多大,然而花铃看起来还像个孩子,周菀却是在十几岁时就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唐枕和这个师妹多年不见,然而一听她开口便觉出了熟悉,再看这家医馆名叫周氏医馆,猜到多半是个熟人。果然,那女子掀开帘子,一双明媚的大眼睛望过来,登时是惊呆了。

    面前这个人,几乎和十年前毫无变化。

    “大师兄!!”

    女子像是不敢置信,唐枕送余鸣过来时她在忙,只见了余鸣,并未见着师兄,现下一见唐枕,便是又喜又惊。

    昔年唐枕在观中是个严厉的师兄,然而严厉归严厉,他对底下的师弟师妹们却都是全力相授,有什么不懂的,只要问大师兄,他一定会揪着人教他弄懂为止。凶是凶了点,不过大师兄长得好看,再凶也凶不到哪里去。

    周菀当年还是个小姑娘时一度偷偷喜欢过这位师兄,后来渐渐长大,方明白大师兄便如那传说中天山上的雪莲花一样,并不是可以随便肖想的,遂打消了这番幼稚的念头。

    如今再见,她心里只如见着了半个亲人,走过来正想问问大师兄这些年怎么样,忽地目光一跳,发现唐枕身边还站了个半大不小的女孩子。

    这女孩约莫十四五岁,乌发垂髻,眉目如画,仔细看去,她生得一对大杏仁眼,瞳光明亮,面若桃花,真是万分乖巧漂亮。

    周菀愣住了,愣了一愣,蓦然喊出了一个名字,“花铃——”

    花铃还在好奇之中,忽听得对方叫自己,讶然地看了过去,面前的女子苕荣条裙,眉眼俊丽,袖子挽在臂上,是个颇为利落的形容。

    这是谁……

    下意识地朝师兄看了一眼,眼里写着两分疑惑,只见师兄微微一笑,对她说道,“这是你的周师姐。”

    周师姐……,师兄说了这三个字,花铃便想了起来,望着眼前这女子,心想原来周师姐是这般的模样,她早已忘记了,此刻周师姐笑着看她,花铃却有些手足无措,脚下要退不退,反而不好意思地藏在了师兄身边。

    她小的时候就亲近大师兄,如今长大了还是一样。

    周师姐心中好笑,倒也没有强行拉着她认亲。寒暄了两句,只听得师姐道,“他这伤倒是不重,只是伤筋动骨,少不得要歇半个月。”

    说的是七师兄,他们说话之时,七师兄坐直了身,似笑非笑的,偶尔望一眼周师姐。

    花铃在旁边,便是神游天外一般想,七师兄喜欢周师姐吗……

    她心里想了一想,心思便拐到了自家师兄身上。师兄背着手站在一旁,姿态闲闲,只是如玉树临风一般,他和周师姐,倒是同样赏心悦目。

    大师兄与周师姐看起来般配——,花铃不知为什么脑子冒出了这个词。有那么一瞬间,居然联想到了鱼夫子。鱼夫子与黄衣少女站在一起时,是发自内心高兴的。

    幽幽叹了一声,花铃感觉心里发苦,站着便忍不住想找地方靠上去。

    一只手冷不丁伸到了她脑袋顶上,是师姐问她,怎么了,不舒服吗?

    花铃抬头看了看师姐,摇了摇脑袋,师兄正在嘱咐七师兄好好养伤,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便伸手向她递来,花铃走过去,将脑袋抵在师兄胳膊,隔着薄薄的袖袍,嗅到了一缕很淡很淡的香。

    “她是累了。”师兄对周师姐说。

    花铃随师兄走出医馆的时候,天也还早,师兄把她背到了背上。她眼皮子仿佛很沉重地搭着,偶尔一抬眼,看着师兄端端正正的后脑勺,便是安心地把头埋下了。

    突如其来的困倦,在以往并不陌生,只是她很久没有这般,所以靠在师兄的肩膀上,她心里有点莫名的难过。觉得自己好像什么用都没有,莫名其妙的,便成了个负累。

    她没力气也不愿意把心头这些埋怨自己的话道出,只是两只手圈着师兄的脖子,手背靠在他松落的领子上,心里辛酸的庆幸。

    还好有他,花铃满是悲哀地想,如果她命短,有一天成了个孤零零的小鬼魂,她也只想跟在他身边。她的师兄应该不忍心赶走她。

    这世间她最喜欢的人就是师兄了。

    说不清为什么,反正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是个好人。

    好人唐枕背着身上这轻飘飘的师妹,她还是有些重量的,只是魂魄仿佛被什么牵引着。——并不是尹善童的傀儡咒,那咒已经被他抹去了。

    路过十里桥的时候,唐枕特意往下看了一眼,桥下堆着许多砖石,地面被挖了几个坑。就在坑边,依稀能看见个黑沉沉的物事,是工人们不久前挖出来的。

    非金非银非铜非玉,如何引得人大打出手。不过是这东西邪气四溢,惑乱人心罢了。

    那是一尊玄铁的移魂首。

    此物为何会埋在离道观不远的地方?唐枕看了一眼,仿佛是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这一时间,他的心中自然另起了决心。

    七月末,余鸣在观里干活,正是准备歇会儿,忽然有人敲响了门。

    打开大门,外头立着一个黑衣人,这黑衣人目光阴沉,盯着他两眼全无善意。余鸣认出这人好似师妹当时指认的那个,还与他打了个你死我活,不由得就是一惊。

    他抄起板砖,只想着这人要是同他动手就跟他拼了,岂料此人径直进去转了一圈,末了问道,“唐道长不在?”

    他口中还称师兄唐道长,然而当时下手之狠辣,却是叫余鸣十分难以忘记,遂紧闭了嘴不回他。

    不过即便余鸣不说,也能看出道观空洞,想必是只有这么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唐枕定是已经走了。

    余百遥一心追踪唐枕,且也找到了机会击杀对方,然而偏生遇到阻拦,半路杀出了三个程咬金,他此时也并非没有能力杀了面前这人,只是犹疑了片刻,他到底是没有动手。

    本来想杀那个道士便是不容易的,余百遥想起在玄门之时得到的叮嘱,此时倒也不觉得多么意外,只是忍不住想,他又能逃到什么地方去,叛出玄门的人,难道还真能逍遥自在快活吗?

    余百遥的疑问,自然只是他的疑问而已,无人会来替他解答。而余鸣提心吊胆地送走了不速之客,心中同样也是担忧,师兄说他要在外云游一段日子,还将小师妹也带了去。

    小师妹从没出过远门,又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真不知在外要如何应对。

    然而他也知道今非昔比,师兄进过大牢,官府根本还未洗脱他的罪名,不过是那张公子对师兄不予追究了而已,师兄此番出去云游,乃是名义上安慰他的说辞,他清楚师兄不得不走,否则在这桃溪县,又该如何立足下去。

    只是可怜师妹,病里也不愿离开师兄,明明一双眼睛都睁不开了,还是抓着师兄的袖子不肯放。

    “欸!”

    想着想着,余鸣就是叹了一声,他不善言谈,师兄临走时他也没有什么好话说,暗暗只盼得师兄这一去能够风波平定,早日归来。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