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

    班师回朝的圣旨八百里加急送到穆晋安手上时已经是半月之后的事了。

    事隔十年,再一次看到京都而来的天使和明黄的旨意,不免让人唏嘘,但一想到即将要见到阔别多年的家人,大家又展露笑颜。

    诸事齐备,只等大将军一声令下,便可拔营行军,这次不再是担惊受怕地迎战杀敌,而是回繁华的京都,去到御阶下论功行赏。

    帐下诸将领都正襟危坐,这是回京前最后一次议事。

    看着几案上的那卷明黄旨意,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将领沉默良久还是道出了自己的担心,“大将军,不是我等不想还朝,实在是那日你说了此事后我们一再合计,还是不知你这走得到底是一步什么棋?事关十万将士的身家性命,还望大将军据实相告。”

    回家谁不想回,守关十几年早不回晚不回偏偏挑在储位未决的时候回去。

    不论是谁都会多想几分,何况历来多疑且极会权衡之术的靖康帝。先前战事要紧,又关乎关外异族安定之事,大将军说想办法带他们回去,他们只当大将军是勉励诸位将士,虽感慨但没有几个人当真,如今旨意一下,他们才回过味来,这哪是说说而已,是大将军心中早有成算吧。

    除了这位,旁边一溜坐着的是几个年纪相仿的老将,都是陪着穆晋安一路走来的叔伯,相互扶持信任才走到今天,穆晋安不敢隐瞒,一脸郑重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不瞒叔伯们,晋安想带着西北军的兄弟们谋一个前程。”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老将们见惯了风浪还算沉得住气些,但像刘王这样的年轻将领已是瞠目结舌,以为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大将军,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这些话...这些话若是传到当今天子耳中可是灭族的大罪,更何况,西北军的信念是忠君爱国守护疆土,这是大都督定下的铁训,将士们口口相传不可违背,你,也不行!”

    穆晋安哑然,原来是误会了他说的这个前程。

    他端坐上首,撑着两膝和缓道:“叔伯们误会了,西北军中儿郎的信念晋安不敢忘怀,更不会做出不利江山社稷和黎明百姓的事。”他停顿了两下,指着中见堪舆上的京都复言,“我只是想带着兄弟们分一分从龙之功。”

    “弟兄们在西北这片土地上待得太久了,拼死拼活干了这么多年换不回朝廷和宫里那位的半分体恤,如今储位空悬,只要我们敢主动往前多迈几步,有些东西便是唾手可得。”

    将领们面面相觑,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一直有些出神的王将军慢慢问道:“大将军的意思我们明白,当今只有瑞王和怀王两位皇子,依大将军看来,您属意谁?”

    造反是不可行的,若是能扶持未来天子搏一份功劳确实足够让人动心。

    都是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杀过来的,这点子胆识和野心多少都会有。

    他如此问,一众将领都回首望向穆晋安,想要乘一艘顺风船,那也要看这艘船是不是真材实料。

    穆晋安一笑,金色的日光穿过窗棂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轮廓上显出几分胜券在握的悠然,“瑞王像其父,倒是怀王志存高远有高祖之风,若要开辟盛世必得有铁血手腕,行帝王谋略,广开言路,心怀天下,如此,诸位觉得怀王如何?”

    山高皇帝远,将领们对那巍峨深宫的事知之甚少,但两位皇子毕竟关乎着永宁国运,多少双眼睛看着,对他们的一言一行还是有所了解。

    瑞王无甚功绩,炼制丹药的本事却是不错;怀王早早就进了朝堂,虽领着不大不小的差事,做事情却是仔细端正。

    高下立见,诸位将领心中自是有数。

    “既是如此,咱们都听大将军的。”

    “若是能拼个一官半职,老子甘愿冒这个险。”

    “大将军,您说如何做,咱们几个带着兄弟们誓死跟随!”

    将领们七嘴八舌,对这趟回京之旅陡然升起几分另外的期许。

    “可是,大将军的心思,侯爷和世子爷知道吗?”

    有人突然插了一嘴,大帐内瞬间静了下来。

    可不是,诚阳侯府与宫里那位是嫡亲的表兄弟,如今又与大将军有婚约之谊,若侯府与他们并不是一条心,到时候生出事端来,可如何是好。

    正当大家暗自揣测,大帐被人从外掀开,“诸位不必担心,侯府既与大将军有亲,自然与大将军和西北军的心思一样。”

    安虎父子逆着光站在帐门前,众人看不清他们的神色,却能从这番话中窥探出几分侯府的立场。

    既是如此,将领们心中已然有了底。

    起身抱拳而立,齐声道:“请大将军下令!”

    辕门上墨色的西北军旗迎风猎猎作响,其上硕大的穆字在翻涌的墨色中追风逐浪,万里江河自是有穆家和西北军的一席之地。

    将领们陆陆续续下去安排启程的事宜,安虎父子坐在靠近几案的一侧没有动。

    刚才人多,不好发作,等人一散,心中那股怒气再也压制不住,安启辙腾地走到穆晋安面前,把袖口中的东西拿出来往他面前一摔,指着他鼻子骂道:“不知好歹的兔崽子!你老子若在都不敢做出这种事,你这个后生倒是胆大妄为,丝毫不把侯府放在眼里!亏得父亲把你夸得天上仅有地上无双,还想娶我家闺女,呸!本世子告诉你,枕头支高点做梦去吧!”

    怒气涨红了脸,安启辙历来修生养性的好脾气被丢到爪洼国去了,只想凭着一个当父亲的心恨不得拔下眼前人一层皮。

    穆晋安眉心微蹙,看着甩在面前有几分熟悉的信纸,心底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打开一瞧,岂止熟悉,这里面的一字一句都是他在灯下慎重思量后才下笔写下的退婚书。

    字字句句抵赖不得,他只是不知为何放在柜子里的东西会出现在安启辙手上,喉头像是堵上了石块,他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世子爷,晋安当时并不知晓屏凡就是秋鹜,所以...”

    “所以?”

    “所以,如果你当真喜欢上另外的女子,那这封退婚书就要亲自递到诚阳侯府喏?你把婚姻当什么?是你们家说得要娶我的女儿,是你母亲亲自来侯府下的聘,就算这桩婚事是筹码是利益的产物,你也当知君子一诺重如千金,你就是再不愿也要等尘埃落定,一切都无变数再来与我家商议,而不是一纸退婚书寄到侯府,行这等背信弃义的事!”

    安启辙不愿与他纠缠,当初看他有多顺眼,现在就有多碍眼。

    他冷哼一声,摔帘而出。

    穆晋安颓然地往椅子上一坐,怔怔地看着这纸退婚书。

    世子爷说得很有道理,他无言反驳。

    他懊恼地抵着额头,摩挲着退婚书三字,是他昏了头,才写下这种混账的东西,当初明明知道自己对屏凡的心意,还是为了将军府和穆家的前程答应了母亲的提议,追根究底是他脑子拎不清。

    “赫廷。”

    安虎唤他。

    穆晋安还有些怔愣,“侯爷,抱歉!是晋安没有拿准自己的心,才酿成大错。”

    安虎走至他身后慈爱地拍了两下肩膀,感叹道:“老夫知道,人啊,有时候就是这样,事事权衡利弊,什么都想攥在手里,却不知这种贪心有时候会付出巨大的代价。你还年轻,所以不知道失之交臂的痛楚,所幸你真心喜爱的女子就是与你有婚约之人,若那个女大夫不是秋鹜,这桩事怕是没有那么容易了了。”

    穆晋安面上露出惭愧之色。

    正待向安虎讨教一二,听见帐外战马嘶鸣,掀帘一看,只见一辆马车从大帐外快速地往营门方向移动,车帘掀开一角,安秋鹜把头探出来想说点什么,也不知车内是谁猛地一拽,帘子一落什么都看不见。

    眸光紧缩,穆晋安忙要追上去,却被赶来的江白拦住,“将军,别去!”

    “滚开!”

    他不清楚情况,刚才秋鹜似有话说,车内还有谁也不知,他心里有些急。

    江白忙道:“将军别担心,车内是世子爷和皎月,临走前皎月说世子爷发了好大的脾气,非要带着二姑娘先走一步回京都,还告诫您千万不准追上去。皎月说世子爷从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这次也不知怎得,她看着都心惊。”

    见穆晋安神色从担心转而郁结最后归为颓然,江白就知自己大将军冷静了下来,后怕的眨了眨眼。

    皎月刚才可是提着他耳朵嘱咐,一定要拦住大将军。

    佳人之托不能失约不是。

    马车走远了,其后跟着的亲随和护卫也消失不见。

    穆晋安的心忽地揪成一团,眉眼染上一层生人勿近的冰霜,他喃喃道:“侯爷,你知道的,我肩上背负的实在是太过沉重,我知道心中有了屏凡可是我不敢踏出那一步,我以为时间一久终会放下,所以母亲问我侯府这们亲事时我没有反对,毕竟对于咱们所图谋的事百利无一害,只是当我在秋山道后山看见鲜血染满衣襟的屏凡,我才知道情根早已深种,也就是那一刻我下定决心等事情一过回京亲自奉上退婚书,我甘愿担上所有责罚。我从未想过中途过河拆桥,那封退婚书是怎么被寄回京都的,我真的一点都不知。”

    他的目光粘着远方,人在这心却跟着马车去了。

    看似平静的诉说,充满了无力之感,他问,“侯爷,等回了京都我还能见到秋鹜吗?”

    母亲说之前世子妃就极不赞成这门婚事,如今这样,怕是更加厌恶了吧。

    安虎倒是没太大反应,微微侧目便看见他菱角分明的侧脸较之平日多了些冷峻。

    “这...自然见得到,就是真要退婚,也得秋鹜自己答应才成不是,更何况你俩两情相悦,你想的太多了。”

    “我想的多吗?世子爷态度这么强硬。”他沉浸在刚才说走就走的冲击中。

    安虎颔首,肯定地道:“启辙脾性算好的,当初也是知道了这门婚事背后的真实意义才肯点头答应,现在生气有一部分原因是觉得你太过心急不尊重侯府,令一部分原因嘛,大概是过不了万一你真心喜爱的女子与秋鹜不是同一人那道坎,真如此,那退婚势必伤害的是秋鹜的脸面和声誉,喜爱一个人却伤害另外一个不相干的人,这种行为在启辙看来哪怕是假的也足以让人胆寒。”

    说完有些感慨地摇头,“我这两个儿子,一个真情至上,另一个却是利益至上,真是两个极端。”

    穆晋安还在细细思索刚才那番话,刚品出几分味道,安虎不轻不重地往他后脑勺一敲,“傻小子,别钻牛角尖了!不就是你未来岳丈发个火带走你未婚妻嘛,等回了京都你这个小辈多多孝敬,登门赔礼道歉,再有老夫从旁周旋一番,有什么事不能解决的。快收收你的心思,想想后面的正事要紧!”

    穆晋安一晒,心情起起伏伏又归于平静。

    贪婪地往回京都的方向望一眼,利落地转身回大帐处理军务去了。

    不消一刻,天字卫便领命出了营门,直奔京都,主子说暗中保护好世子爷一行人。

    其中溜得最快的是一向懒散的天二!

    安虎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往督军大帐走,老仆颤巍巍地跟在一旁,他没有自家侯爷那种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好心态。

    心肝现在还抖着呢!

    “侯爷,世子爷这样当真没事?应该不会影响侯府和大将军府的关系吧。”

    他也不敢问婚事会不会出岔子,毕竟现在身份啥的都是明牌了,两个年轻人好的什么似的,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事毕退婚一说。

    安虎不在意地摆手,“这才哪搁哪,你家世子爷不过就是一时气不过,大局他还是要顾的,至于晋安嘛,反应是大了点哈,不过也能理解,一个人在西北这么多年,身边不是叔伯就是过命的兄弟,哪里懂什么情爱,就是毛头小子一个,遇见咱家又是乔装打扮混迹市井,又是医术高超金针在手,遇事不哭不闹自己就能干翻一众鞑靼兵的二姑娘,动情也在情理之中,如今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一时一刻都离不得,见到他未来岳丈这么大火气,可不就是无力嘛,理解理解,毕竟不能像上战场杀敌那般砍瓜切菜一路杀过去,你瞧着吧,且有的看呢!”

    他说着手往腰上一放,摸了空,乏味地咂了两下嘴。

    老仆眼皮子一跳,只当没看见。

    自家侯爷这是酒瘾又犯了,好在他给自己定了规矩,在军营中滴酒不沾,就是不知说这事也能勾起酒瘾?

    安虎眯着眼,继续哼着曲。

    那是自然,他也年轻过,当年还是尚公主呢!

    别提那日子过得多刺激,现在这些年轻人可不及他当年喏!

    夕阳西下,最后的余晖给了升起的袅袅炊烟。

    大将军下令,休整一晚,明日天不亮出发。

    班师回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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