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全

    大部队开拔后,大营里空了一大半。

    许久不见的太阳从东方升起,第一缕日光洒在了高耸的旗杆上,安秋鹜伫立半晌,沐浴在渐渐倾下来的金光里感受着久违的温暖。

    深冬快过去了,靖康十八年的除夕将近,初春已经不远了。

    白日里安秋鹜在军医所忙碌,有她之前给的药方,医治起外伤来事半功倍,更别说从耶里古那她还讨了个土法子,效果很是不错。

    夜里回到住处,也没闲着,来来回回翻看两本《金针要术》,期望找出其中隐藏的信息。

    为此,她还去向安启辙讨教。

    她能伪装成女大夫摆脱侯府的侍卫,和皎月一路西行,自然不是单纯的想看一看穆晋安;前因后果一串联,安启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己这个女儿不是不记幼年事,而是从始至终都小心翼翼的把自己隐藏起来,用屏凡的身份蛰伏在京都,暗自寻找当年魏家之事的真相。

    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只是有些明白漪澜为何有那么深的执念了。

    毕竟自己养大的孩子,总归是希望她活地简单顺遂,而不是为了心中的仇恨不停地劳碌奔波。

    如果...

    如果是真正的秋鹜的话,这个时候她该在秋霜阁梳妆打扮,有丫鬟婆子们伺候着,等再过些时日便出门参加勋贵们举办的赏春宴。

    “父亲,您在想什么,想的这么入神。”

    她的手在安启辙眼前挥舞几下,也不知父亲想到了什么,只怔怔地看着前方一言不发。

    安启辙尴尬地敷衍两句,“父亲还能想什么,许久不见你母亲,甫一看见你,便想起你母亲来,也不知她在府中过的好不好。”

    这话倒是不假。

    他和谢漪澜是少年夫妻,情感深厚,从来没有分开这么久过,西北到京都又相隔甚远,往来通一次信便要隔上十天半个月,更别说深冬积雪厚路难走,上一封家书送回去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也不知漪澜收到没有,可有给他回信。

    他轻轻一叹,满是思念。

    为人子女又哪能不牵挂母亲,安秋鹜不知如何宽慰安启辙,只是有些愧疚地小声道:“我也想母亲,就是不知这次回了京都后要如何做,才能得到母亲的原谅。”

    这次出来是她自作主张,早就没有守先前谢漪澜给她定的那些规矩,还有她和穆晋安的婚事,为这事出门前母亲就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见她了。

    她不是个心狠的人,又是十分渴望父母亲情,总希望母亲能一如往常那般待她。

    安启辙瞧瞧惆怅的闺女,又想着自己的满腹心事,一念三叹,都委顿着不说话。

    父女二人撑着下巴静坐,夜里四下静悄悄的,唯有火炉上咕哩咕噜冒着的热气的锅子叫个不停。

    安秋鹜一时想着母亲,一时又想起留在城外庄子上的琥珀,也不知母亲觉察出什么不对劲没,母亲眼里揉不得沙子,只能寄希望于表姐护她周全。

    一时又用手指捏起《金针要术》不停翻开,往烛火上凑,用水洒,用秘制的显形水都没有用,一点变化都没有。

    父女两个面面相觑,安启辙双手一摊,摇头表示自己知道的法子都告诉了她,没有效果就是没有效果。

    “是不是你会错了意,你父...父亲只是想让你守护好他精心编著的书籍而已,毕竟魏家祖辈传下来的东西庞大而精密,唯有你父亲编纂的这两本书易于保存。”

    说到父亲二字起初他还有些别捏,但转念一想,权当他与魏乙是结拜兄弟,秋鹜是他们两兄弟共同的女儿,如此一来,心中那股酸溜溜的不乐意也就消散不少。

    安秋鹜不知安启辙心思已经百转千回,只是盯着两本书发呆。

    虽然不想承认,但父亲说得或许有几分道理,只是她一心想从中找到当年背后那人的意图,便有些急切了。

    更何况如今手中只有博轼与关外一直有往来的密信,只是这些密信中时不时提到受蒲明的指示,她不敢十分确定,在魏家书房把父亲踩在脚下的那人就是博轼。

    “或许吧,只是我多想了。”

    她有些无精打采地盯着煮开的小锅,觉得味道有些熟悉,下意识道:“父亲这是煮的我带回来的树种?”

    安启辙点头,起身去端小锅,欲往她面前的茶盏倒上一杯。

    谁知一时情急,手里的小锅一个没拿稳,踉跄地翻了一地,幸而安秋鹜躲闪的快,才没有被滚烫的茶水溅到。

    “哎呀,我的书。”

    她手忙脚乱地去拿书,果然有好些茶水溅起来沁到书页上面去了,纸上瞬间晕开一大片。

    书籍虽轻巧,要想保持长久就不能风吹雨淋,安启辙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意外,见安秋鹜小心翼翼地把书拿到火炉旁的矮凳上烘烤,他也想办法补救。

    “先把水擦干试试。”他说着,拿出帕子捏成一小团,轻轻地蘸取水迹,等水迹慢慢干涸再把沁湿的那一页拿起凑近火炉。

    炉子里的火烧得旺,透过薄薄的纸张能看见窜起的火苗,火苗悠儿窜起比书还高,一会又低低地在几个字中间来回跳跃,像是起伏的山峦,每一次高低起伏的山脊上总有一个字特别亮眼。

    安启辙不太在意,只是觉得有趣,便顺着下一次跳跃的火苗一一看过去。

    靖康五年!

    安启辙再看,果真那几个显眼的字组合起来就是这么一句话,脑中灵光一现,继续往下看去。

    我察觉文玠异动,欲与鞑靼勾结!

    “秋鹜,你过来看!”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安秋鹜看见了那句话,瞬间精神一振。

    父女二人如法炮制,接连看了几页。

    说得也很简单,连起来的内容是‘靖康五年,我察觉文玠异动,欲与鞑靼勾结;放鞑靼入关,扰我永宁安定;幸内阁主张议和,鞑靼就此作罢。’

    原来她没有猜错,只是父亲用了特俗的处理方式,这样即使这两本书落到了别人手里,也不会轻易被发现。

    接着又用寻常煮沸的水尝试,并没有显示出什么字。

    安秋鹜闻着树种的清香,只觉得格外的安心。

    父女俩一刻不停地把两本书显出的内容摘抄下来,两人边写边看,写到最后两人已是瞋目结舌。

    博轼所作所为,已经不是勾连外族损坏永宁国祚那般简单。

    从永宁四年起,他的爪牙已经伸向了宫里,玄元道长每次进献的丹药其中参杂着份量不轻的水银和朱砂;他占着兵部的职位与六部官员相勾结,短短两年的时间借着工部兴修水利的便宜托人采买瘦马,有些送进了达官贵人的府邸,还有几个竟然被安排进了宫,幸而靖康帝后来沉迷修道,否则不知后宫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

    除此外还有许多让人不耻的事。

    安启辙做了十几年的世子爷,什么风浪没见过,看到此也不得不惊叹这人的城府和手段。

    “说起来这人我也见过几面,端的是个儒雅知礼的官员,更别说那张看起来与世无争的面皮,谁能想到他能做出这些事。”

    安启辙有些感慨。

    他从出生起就是锦衣玉食长大的,那个时候祖母大长公主还在,侯府的根基稳稳当当,父亲虽马背上厮杀过,对他们却没有那么严苛,时常笑言一辈子做个富贵闲散人就是他们的造化了。

    后来封了世子,才和朝廷上的官员有些往来。

    高阶的低阶的,文官武官混在一块,杂七杂八的心眼,虚虚实实的关系,他虽不说一眼就能看地清透,但相处久了耳濡目染多少都有自己的判断。

    但这个人...

    在他的印象中属实是无害的那类人。

    家世简单,府中一妻一妾,育有两儿三女,每次年末进宫他就低着头弓着腰缩在自己的位置上,见着他们这些勋贵脸上堆起和煦的笑意,寒暄几句,不逾矩也不会显得刻意。

    安秋鹜并排坐在安启辙身旁,她盯着炉中熊熊的火焰,灼烧的光热像是从眼底升起一般,“难怪他会拿姚记的桂花糕给我吃。”

    安启辙还沉浸在事实带给他的震撼中,反问一句,“什么?”

    安秋鹜想起那时的光景,她逐渐打开心扉接受侯府对她的善意,祖父便趁着一个晴朗的春日从玄元观赶回来带她出城踏春,“父亲可还记得我刚到侯府半年的时候,有一次祖父带我外出,回来的时候让人买了一屉姚记的桂花糕。”

    安启辙在脑海中搜寻,约莫是有这事,“我记得...我和你母亲还有些纳闷,咱们侯府的厨娘可是京都首屈一指的厨艺,桂花糕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吃食做得不会比姚记的差,先前你母亲为了哄你让她抱一抱的时候,就让厨娘做过好些甜口的糕点,其中就有这桂花糕,结果怎么哄你就是不肯吃东西,也不准你母亲近身,怎么和你祖父出去一趟,连口味都变了。”

    说着往事,似乎还能看见漪澜面上淡淡的醋意。

    这事有些记忆,也是因为漪澜后来知道秋鹜喜爱姚记的桂花糕,总是天不亮就从梦中惊醒催促下人去姚记门前等着,要第一笼新鲜出炉的。

    安秋鹜点头,之后的那段时光母亲如珠似宝地宠溺让她荒芜的心渐渐找到了依靠。

    “不是我口味变了,是我幼时就极为喜爱姚记的桂花糕,父亲每次休沐都会一大早就去买一屉回来,多年养成的习惯一时改不了。那次出城时恰巧博轼也带着家眷踏春,他见着我笑盈盈地递过来一块,祖父见我吃的香甜才让人去买了一屉。”

    原来如此。

    安启辙心里一阵推敲,觉得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依照斋顿告诉你的,他与你父亲算是至交好友,你觉得没在家里见过他有可能是小孩子记忆不全,可他却一定知道你,自然晓得你喜欢吃姚记的桂花糕,这也在情理之中...”

    说着说着,脑中像是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整个头皮一阵发麻。

    他睁大眼看着自己的闺女,“秋鹜,你...小时候当真没有见过他,你父亲也没有带你出过门吗?”

    她点头默认。

    正是因为如此,她才在侯府一躲就是十年之久,就算可以妆容修饰,但熟悉的人眉眼还是能看出一二。

    父亲为了让她好好专研魏家的医术,几乎没有带她出去过,她的记忆中只有春去秋来的那颗高大的桂花树下,小小的书案。

    “那博轼怎么知道安秋鹜喜欢吃姚记的桂花糕!”

    “还知道那一日你祖父要带你出门,从哪个城门出去,又是几时到的何地!”

    是啊。

    她躲在祖父身后,探出脑袋往外瞧,他一眼就看见了她,小巧的桂花糕散发出熟悉的香甜味。

    有一瞬间,她似乎以为自己回到了那个温馨的小院,父亲教导她下针的声音犹在耳畔,年纪尚小的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拿那块糕点。

    笑意在那个人的脸上扩大,她也跟着弯了弯嘴角。

    如今想来,就是那一刻吧,那个人如狩猎一样把她这个好不容易逃出去的猎物又重新锁定在自己的领地。

    她抚摸着封皮上略微硌手的徽印,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他不是千方百计地想得到这两本《金针要术》嘛。

    她,成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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