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药

    京兆九年,冬。

    这一年也不知为何,雪比往年都要大。

    陆倾泽正当束发之年,还有几月便能满十五,却经历了父母双亡的悲痛。

    鹅毛大雪落在了陆倾泽的脚边,他蹙了蹙眉头,又往里缩了缩,经过长时间的赶路,他的靴子已经被冰水浸泡,脚也已经磨破了。

    明明是正月初一,阖家团圆,最为热闹祥和之时,他却跟萧竭一同缩在常州城街边的台阶上,衣裳脏兮兮的,发丝凌乱,埋头啃着冻得发硬的馒头。

    这年的战役军队全都驻守在太原郡南边的城关,算上一些热心的百姓,城关整整五万多人啊。

    五万多条活生生的性命,就这么一夕之间全部消失。

    这其中便也包括了他的父母。

    哪怕悲痛万分,他的脑中也在尽力保持清醒,他明白,这次一定是有人从中搅和,谋害他们。

    他和萧竭带上了所有的盘缠,离开了太原郡,往京都赶。

    这一路上他二人都隐姓埋名的,不敢跟人多说话,唯恐背后的始作俑者会发现他们还活着,进而丢掉性命。

    到了常州,他们身上的盘缠就已经用光了,手头上只剩下了两个已经冻得发硬的馒头。

    萧竭即便是已经很饿了,他也没有吃,只是从包袱中拿了一个馒头出来递给了陆倾泽。

    陆倾泽啃着馒头,脑海中想的全是发现父母死亡的场景。

    他啃了两口便没吃了,丧气地将馒头放了回去,喃喃道:“萧竭,你说咱们还能活着回到京都吗?”

    “能!”萧竭说道,“一定能的。”

    “可咱们该当的东西也都当了,已经没有能用的盘缠了。”陆倾泽轻声说道。

    “哪怕小的去割血卖肉,也一定会保护少主平安回到京都的。”萧竭保证道。

    陆倾泽看了他一眼,苦笑道:“胡说什么?哪能真的让你去割血卖肉?”

    这时候,一辆从外观上看起来富丽堂皇又低调奢靡的马车,从他们面前缓缓驶过,马车的车轮子压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了些许沉闷的轱辘声。

    经过时,陆倾泽抬起头,正好瞧见了车上撩开帷幔往外看的小姑娘。

    如今的境地,她与他一明一暗,或就是云泥之别吧。

    这样想着,陆倾泽有些颓然地低下了头。

    殊不知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竟在他们不远处停下。

    那位小姑娘在一名年轻妇人的陪同下来到了他的面前,将手中的糖葫芦递给了他。

    陆倾泽抬眸看着她的盈盈笑眼,稀里糊涂的就这么跟着她回了虞宅。

    当时天色已晚,妇人安排下人给他们收拾了两间客房出来,并且叫厨房开火给他们准备了两碗热腾腾的馄饨。

    妇人给他们拿来了虞老爷子年轻时的干净衣裳,当晚他们沐浴完,便早早的睡下了。

    翌日,雪停了。

    因为仍在过年,街上的不少铺子都关了门。

    妇人则是出门去找了熟人,给他们买了几套衣裳带回来。

    小姑娘稀里糊涂的就跑来了后院找她的玉佩,许是昨日太过闹腾,玉佩不见了她今日才发现。

    当时她急得都快哭了出来,眼巴巴地拉着陆倾泽的衣袖,让他帮忙找玉佩。

    就这样,他们再一次说上了话,每次用膳时,小姑娘都会跑来后院把他们叫过来一起吃。

    虽然经历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但这个年过得还是让陆倾泽觉着心里暖洋洋的。

    他跟萧竭找了些材料来动手在后院的那棵白桦树下扎了一个秋千。

    自从这个秋千做好了,小姑娘来找他们玩的时间都多了起来。

    每一次她都笑眼盈盈地仰头看着陆倾泽:“大哥哥,你能帮我推秋千吗?”

    就这样过了几日,年还未过完,萧竭便找到了陆倾泽,低声说道:“少主,咱们该走了,京都的人应该还在等消息呢。”

    听了这话,陆倾泽沉默了许久,才点了点头,说道:“嗯,咱们去找夫人辞行吧。”

    妇人得知他们要走,先是一愣,挽留道:“很急吗?为何不等过完年再走?昭昭挺喜欢你们的……”

    萧竭摇了摇头:“夫人,我们真的该走了。”

    听了这话,妇人沉默了片刻,随后叹了一口气,点头说道:“也罢。”

    她拿了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塞到了陆倾泽手中,道:“这些银子便用作是你们路上的盘缠吧。”

    “夫人,这使不得……”

    “你们就别推脱了,若不收便是看不起我,是看不起昭昭。”妇人说道。

    二人犹豫了一阵便也还是收下了。

    临行的那日,昭昭哭得特别伤心,纵使心里有万般的不舍,陆倾泽也明白自己有自己应该要去做的事情。

    二人就此分别,几年都没再见过。

    ***

    听完陆倾泽的讲述,宋夷光眨了眼睛,点点头说道:“原来如此,这倒是跟我梦中的场景吻合。”

    忽然,她似是想起了什么,看向陆倾泽问道:“将军,那你书房里的那幅画,你找的那个人……”

    “就是你。”陆倾泽笑道。

    宋夷光抿了抿嘴唇,问道:“将军怎就知道那人是我?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样貌应该变化挺大的吧?”

    看着她那亮晶晶的眸子,陆倾泽轻笑一声,说道:“说大也大,说不大,倒也不大。”

    “总之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能在人群中认出你。”

    闻言,宋夷光轻笑一声,轻声说道:“那将军早就知道,为何不告诉我?”

    “我……”陆倾泽抿了抿嘴唇,“我怕你难过,所以我想等你脱离奴籍之后再告诉你的。”

    说罢,陆倾泽补充道:“可是我发现你根本就不记得我……”

    宋夷光眨了眨眼睛,笑了笑,道:“那将军,昭昭可听说你想娶我,可是玩笑话?”

    “不是。”

    陆倾泽道:“是真的。”

    “若那个人不是我,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从未见过,那你还会娶她吗?”宋夷光问道。

    “会,只要她愿意,我就会娶她。”

    “哪怕你并不喜欢她?”

    陆倾泽点点头。

    听了这话,宋夷光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吭声。

    陆倾泽看了看她,道:“现在这事你也知道了,便也不必唤我将军,这样太生疏了。”

    宋夷光挑了挑眉,笑道:“那该如何唤你,像小时候一样,唤你哥哥?”

    “不行。”陆倾泽愣了一下,连忙拒绝。

    “为何不行?”宋夷光不解地看着她,“哥哥不喜欢吗?”

    “我……”陆倾泽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解释。

    若说喜欢,他自然是喜欢的,可是若宋夷光以后当真这么唤他……

    总觉得怪怪的,毕竟他总是想娶她做夫人的。

    就像宋夷光刚才那个问题,就算那个人不是她,只要是八年前那个昭昭,只要昭昭愿意,他都会娶。

    这是他的责任,他那时候就告诉过自己,一定要努力配得上她,努力到能够凭借自身让她过上好日子。

    可这个人就是宋夷光,那这个味儿就变了。

    这已不是单单的责任了,这么一段时间的相处,他早就心悦于她了。

    否则他那日也不会克制不住自己……

    “总之,就是不行。”陆倾泽低声道,“哥哥不行。”

    “好吧。”宋夷光虽然不理解,但也笑着点点头,“一切都听陆大人的。”

    “陆大人?”陆倾泽愣了一下,随后轻笑一声,“我还以为你会唤我的名。”

    “我才不呢,大人想多了。”

    “好,是我想多了,都依你吧。”

    *

    过了半月,宋夷光手上的纱布已经取下,结痂落下,留下了几道淡淡的粉红色印记。

    左肩上的伤则是已经结痂,因为伤口较深,并未好全。

    但宋夷光实在是在宅子里待的得有些闷了,求着陆倾泽带她出去玩儿。

    陆倾泽无奈地点点头,欣然应允。

    不知不觉中,陆倾泽便带着宋夷光来到了当年他们相遇的那个街头。

    这里与当年并未有什么不同。

    只不过当年是宋夷光站在亮处,而陆倾泽坐在暗处,一明一暗似乎在昭告着他们二人的命运。

    而如今是二人并肩站在亮处,看着当年陆倾泽坐的那个位置,浅笑着。

    “大人,你说是不是从那日起,我们便注定会像现在这般,并肩而立?”

    宋夷光仰头看着陆倾泽,笑着。

    陆倾泽轻笑一声:“或许吧,命运这种事情,谁又说得清呢?”

    “不过我所期望的并不仅仅是并肩而立,而是我们携手并肩前进,长相厮守。”

    说罢,陆倾泽垂眸看向宋夷光,眸中满是笑意。

    宋夷光眨了眨眼睛,又低头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他的意思是……

    可是,不管八年前的人是谁,他都会娶……

    这让宋夷光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似是看出了她心里的想法,陆倾泽解释道:“若是别人,那对我来说确实是责任。”

    “可若是你,那便多了除责任之外的东西。”

    闻言,宋夷光愣了一下,不解地看着他:“多了什么?”

    陆倾泽笑了笑,道:“多了……爱。”

    “昭昭,我不信你当真看不出来。”

    宋夷光睫毛微颤,低下头,好一阵才喃喃道:“我……”

    “我明白,你只是不敢相信。”

    陆倾泽叹了一口气:“无妨,你总会明白的。”

    天还未黑,二人便提前回了宅子。

    此时的祁夜,已经带着尸体、配剑以及抓到的俘虏,先行回了京都,将东西交给了大理寺。

    因此现在的宅子里除了一些下人,便只有萧竭一个人在。

    陆倾泽唤了萧竭一声,道:“把你那位小医女叫过来,昭昭该换药了。”

    闻言,萧竭讪笑一声:“那什么……甜儿姑娘临时接了活,现在不在。”

    “不在?”陆倾泽蹙起眉心,“去将她找回来。”

    “不是,找什么啊,人忙着呢!”萧竭说道。

    看着陆倾泽冷眼沉默的样子,萧竭轻咳一声,连忙上前拉着他走到一边,避开宋夷光说道:“主子,虽然甜儿姑娘不在,但她把药和纱布都留下来了。”

    “所以?”

    萧竭深吸了一口气:“所以这药……可以由您给宋娘子换呀。”

    陆倾泽:……

    “她一个大姑娘,我一个大老爷们,我怎么给她换药?我……”陆倾泽急道。

    萧竭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陆倾泽:“主子,您想一想,这是不是您跟宋娘子这个……关系拉近的一个大好机会?”

    闻言,陆倾泽眯着眼想了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道理。”

    “是吧?”萧竭嘿嘿一笑,“药……小的都放在里屋了,您带着宋娘子去便是,小的绝对不会来打扰你们的!”

    陆倾泽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便抬脚走到了宋夷光身边:“走吧,先回屋。”

    宋夷光眨了眨眼睛,云里雾里地点点头。

    这是……不用换药啦?

    可当回了屋,她才发现自己想岔了。

    陆倾泽……竟然要亲自给她换药?

    虽然伤只是在肩上,但这个位置……

    宋夷光朱唇微抿,低头有些紧张的看着自己的手心,时不时的抬眸瞟向正在准备伤药和纱布的陆倾泽,也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或许是……害羞?

    她甩了甩脑袋,看着陆倾泽拿着东西走过来,慌乱道:“大人,其实昭昭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以自己换药的。”

    闻言,陆倾泽挑挑眉:“你自己换,我不放心。”

    纠结了半天,宋夷光双颊通红,在陆倾泽的注视下缓缓解开了衣裳,露出了自己白嫩小巧的肩头。

    感受他那灼热的视线,宋夷光的脸更烫了,她有一些不知所措的,羞愤道:“大人快点。”

    “嗯,好。”陆倾泽勾了勾嘴角,收回那乱七八糟的思绪,专注在那伤疤处。

    那药冰冰凉凉的,敷在伤口处很是舒服,可宋夷光却觉得屋里闷闷的,浑身发烫,很是不自在。

    “好了吗?”宋夷光红着脸娇声问道。

    陆倾泽低着头,在她身前忙碌着:“快了,别急。”

    过了好一阵,陆倾泽才直起身子,轻声说道:“可以了。”

    宋夷光轻咬着下唇,飞快地将衣裳合上,低着头没有吭声。

    陆倾泽看着她这幅羞得耳根子通红的模样,忍俊不禁:“昭昭,你随我回府那日可是只披了一件纱裙就过来了,那时怎的不见你这般害羞?”

    闻言,宋夷光气呼呼地瞪了他一样:“那能一样吗?”

    “如何不一样?”陆倾泽笑着坐在了她的身边,忍不住抬手捏了捏她粉红粉红的耳垂。

    “就是不一样,你自己想去!”

    陆倾泽轻笑一声:“好,你害羞便罢了。”

    “谁害羞啊?!”宋夷光哼了一声,自顾自的将胸前的那一块玉佩拿起,塞进了领口里。

    忽然,她似是想到了什么,扭头看一向陆倾泽,问道:“大人,你当时说云烟这个名字不好听,要给我起名昭昭,也是因为你知道我的小名叫昭昭吗?”

    陆倾泽点点头,眸中满是笑意:“是啊,我想让你用自己的名字活下去。”

    “原来你那么早就认出我了。”宋夷光喃喃道。

    “更早。”陆倾泽抬手轻轻将她脸颊上的发丝捋到了耳后,“从见你的第一眼,我便认出来了。”

    宋夷光眨了眨眼睛,愣愣的看了陆倾泽好一会儿。

    半晌,她才回过神来,笑道:“那大人眼力可真好。”

    门外,萧竭在廊道转了半天,手中正拿着一个拓有朱红色印泥的信封。

    这时候将信送进去,会不会打扰到他们?

    犹豫再三,他在门外蹲着,身子听了一会儿,又过了好久才鼓起勇气,起身抬手扣了扣门。

    “主子,有京都来的信。”

    没过多久,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陆倾泽从他手中接过了信,瞪了他一眼,说道:“你先下去吧。”

    “是。”萧竭讪讪一笑,点点头,立马就退下了。

    陆倾泽关上了屋门,转身坐在了桌案旁,撕开信展开查看了起来。

    宋夷光眨了眨眼睛,瞧着陆倾泽这愈发严肃的神情没有吭声,只是轻手轻脚的下了软榻,走到了他的身边。

    过了好一阵,他放下了信,叹了一口气。

    宋夷光忍不住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儿?”

    陆倾泽伸手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在一旁坐下。

    “圣上在催我们回京了,现下京都有两件大事儿。”

    “大事儿?”宋夷光好奇地看着他。

    瞧着她这幅样子,陆倾泽轻笑一声,眉目间的阴霾淡了一些:“嗯,一个是九公主已经出发前往南国和亲了。”

    “九公主?”宋夷光愣了一下,“就是那次宫宴,你带我去见过的那位小公主?”

    陆倾泽点点头。

    见状,宋夷光急道:“为何?她年岁还未到呢,圣上有那么多位公主,为何偏偏让她去?”

    “因为她没有母亲护着,也不受圣上待见。”陆倾泽苦笑道。

    闻言,宋夷光沉默了。

    是啊,那次去宫中看,季泠身为最小的一位公主,过得并不好。

    因为出生,因为不受宠,她的日子甚至还没有柳泠泠一个郡主要好。

    这便是现实。

    “大人不是前段时间才打赢了南国吗?为何还要和亲?”宋夷光不解道。

    陆倾泽想了想:“短时间内,圣上应该不希望再出现战争了。”

    宋夷光皱着小脸,没有吭声。

    陆倾泽叹了一口气,道:“还有一个事儿。”

    “曲阳侯死了。”

    宋夷光愣了一下:“曲阳侯?也就是……成阳郡主的父亲?”

    “没错,他与我爹是至交好友,曾一起上过战场。”陆倾泽道。

    他叹了一口气,拉着宋夷光的手,轻声道:“昭昭,咱们明日便动身回京吧。”

    宋夷光点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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