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罪

    秦乐山脉以北,清怀王身负皇命毫无懈怠,日夜操劳着北卫河的治理进程,而在权利中心的皇都内,都察院的御史也没闲着。

    他们从四面八方搜罗来了证据,证实堤堰的修筑确实存在偷工减料的情况。

    “圣上,犯人已经招供,牵扯官员的证词都在这里。”

    内侍接过几张认罪书,低垂着眉眼呈给永顺帝。余光不经意一瞥,上面的供词明明确确提到了风家的几位公子。

    他连忙弯腰不敢再看,双手把薄薄的宣纸托举过头顶。

    纸张虽轻,却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压在殿中每个人的心上。

    “请圣上过目。”

    官员是如何勾结在一起,再一层一层私扣朝廷拨下去的银两,当地的县令又是如何抵不住钱财的诱惑,偷工减料将百姓安危视作儿戏,白纸黑字写得很具体。

    认罪书的末尾,那名官员还吐出了一连串的人名,其中除了风家那几人,还不乏其他世家的子弟。

    贪图享乐的公子哥只需要家族付出一点点的报酬,只要攀上皇室贵族就能混一份油水颇丰厚的官职。

    至于那些白手起家的芝麻官,他们一开始或许真的可以清正廉明,可是后来在利益的驱使下也逐渐忘了本心,背靠大树步步高升,将百姓的信任和入仕的初衷全都抛到脑后。

    罪状之上的血印如同一把镰刀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御案桌面的奏折下还压着银两流动的去向记录,贪污的罪名已然板上钉钉。

    不仅是这些人,案子波及的背后家族也会一并被钉在耻辱柱上。

    皇都将有一场腥风血雨。

    候在一边的左右御史却并没有松口气,那名血印不止代表了此等败类的罪孽,更象征了百姓无声的愤怒。

    永顺帝能否抛却帝后的恩爱戏码,严惩风家给天下一个交代?

    二人不着痕迹地瞄了眼帝王的脸色,意料之外窥到了他面上一闪而过的得意。

    圣上在得意何事?

    二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低眉,按住心中涌现的种种揣测。

    “咳咳。”永顺帝轻咳,平淡又暗含威严的嗓音在空旷的宫殿中久久回响,“既然证据确凿,那你二人即刻先去太傅府捉人归案。此事交给都察院全权负责,务必将所有参与此事的官员和贵族都找出来。”

    “臣必定不负圣上期望!”

    沉重的木门开了又关,寒风闯入宫殿,吹得烛火摇曳多姿。屋内光线明暗不定,时不时从沉思的帝王面上晃过。

    薄光掠过他的眉眼,倒映出灯上跳跃的火焰。葳蕤的光晕中,一抹莫测的笑意稍纵即逝。

    也许是上天眷顾,当清怀王的治水策略效果正显著时,盘旋皇都上空的乌云慢慢退散开来,露出久违的晴空。

    人们各自清扫门前的落叶和积水,面上纷纷挂着由衷的笑容。

    一片安宁祥和的氛围中,骤然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都察院奉旨搜查太傅府,捉拿北卫河一案的要犯,旁人速速避让!”

    茶摊的伙计正和一对老夫妻聊得火热,就看到一队阵势不小的官府人马直奔风家而去。

    “这......什么情况?”

    “小的也不清楚,跟过去看看!”

    昔日气派高调的太傅府前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官兵也顾不上驱散人群,拨开阻拦的管家就冲进府邸里,乒铃乓啷一顿乱翻。

    风渡立在门口,双手紧握袖口,脸色铁青十分难看。心中纵然怒火冲天,他也强忍着颤抖的身躯,没和官兵计较。

    “大人放心,只是搜查几位公子的罪证,不会牵扯上大人。”御史讥讽地睥睨他,话里的奚落意味十足,“当然,前提是大人你真的与此案无关。”

    风渡冷哼,“本官问心无愧,御史大人可要查仔细了。”

    “自然。”

    “大人,找到了!”

    正当二人你来我往地言语交锋时,官府的人手从庶子的院里翻到了尚未来得及处理的银两。

    御史掀开锦盒一瞧,曦光打在金条上,折出的光芒刺痛了众人的眼睛。

    和登记的账目对比过后,不多不少正好是丢失的那笔数。

    御史关上盒子,瞥过风渡的面色后平静下令道:“把人和金子都带回去。”

    见人出来,看热闹的百姓退后了几步,对着风家的人指指点点,再不掩饰眼底的鄙夷憎恶。

    风渡夫妇和风眠静静地看着官兵,看他们压着府上几个庶出的公子上了囚车,大摇大摆离开了太傅府。

    头顶上御赐的匾额仍然大气富贵,此时反而衬得他们三人的处境格外不堪。

    自从出了府门,耳边的议论就一刻不停。风渡的嘴角拉得很平,阴沉的气势萦绕全身。

    墙倒众人推,可是他风家如今还没倒!

    这些贱民怎么敢!

    风眠心底没由来浮现一丝不安,她拉住风夫人的手,谨慎地询问风渡,“爹,他们几人被抓,会不会扯上风家?”

    风渡没有回答,倒是她身边的美妇捏着嗓子,阴阳怪气说:“不过几个庶子,有什么可担心的!”

    “夫人,纵然银两的事情与咱们无关,可是他们的官职确确实实来得不光彩。”

    说到这点,风夫人就不悦:不过区区庶子,也配风渡费心谋划他们的仕途?

    她怒目圆睁,正想要揪住这点和他好好争论,手上力道骤然一松。她循着方向看去,只捕捉到风眠渐渐跑远的背影。

    她皱了皱眉,“她这是要去哪里?”

    风渡的目光追随过去,良久,摇头叹息,“多半去寻她妹妹。”

    “回雪?这丫头嫁了人可就再没亲近过眠儿。真没想到养出了个白眼狼......”

    风夫人仿佛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只是一味地胡搅蛮缠,认定风回雪的不孝顺。

    风渡揉了揉眉心,面上的颓然前所未有。他扫了眼身旁的妻子,到底不忍责怪她,最后只是沉默地把她带回府里。

    另一边,风眠抛开贵女的姿态,一路小跑到皇宫门口。她扶着墙微微喘息,头饰鬓发乱颤,又因剧烈的跑动缠绕在一起,一如她此刻乱麻麻的思绪。

    直至看清门口的守卫,她才回过神来,脸色猛地惨白几分。

    身份有别,没有太子妃的邀请,她根本不能进入东宫。

    身后传来马蹄声,她沉住气回头,见到了熟人但脸色依然很难堪。

    福宁郡主掀开车帘,傲慢地俯视她,“这不是风眠姑娘吗?怎么在这里等着?”说完,她露出恍然大悟的笑容,“啊对,你不是皇室的人,根本进不去宫里。”

    风眠取下腕间的红玉镯,想到未来的盘算,忍着心痛将它递给福宁,“这是西域的极品,世间难得一见,请郡主收下。”

    在福宁面前,她首次放低了姿态,只为求她去东宫传信,想要和风回雪见上一面。本做好了被羞辱一番的准备,不曾想对方略一考虑便答应了。

    “多谢郡主!”不管是刚才的请求还是现在的答谢,语气都生硬无比。

    有求于人,自然应该低头,但也只是暂时而已。

    福宁了然一笑,意兴阑珊地把玩着手中的玉镯。

    马车驶入宫门,在幽深的宫道上小幅度摇晃。她赏玩了片刻,突然恶劣地磕碰桌角,光滑的表面顿时裂开一条缝隙。

    “郡主,还去东宫吗?”车外的侍卫询问道。

    “为何要去?”

    话音刚落,侍卫明白了她的意思,返回宫门口向风眠谎称太子妃不见她。

    阳光拨开云雾,金灿灿的光芒从天际洒向地面,为整座皇宫铺上一层柔和的轻纱。清风卷起残枝,枯黄的枫叶飘落飞舞,就好像一片孤零零的小船骤降莲花池,在湖面打了个转后逐渐沉入水底。

    风眠不甘地踮脚遥望宫廷深处,蹙眉瞪眼,神情甚是愤恨不平。她小声咒骂风回雪的无情,满心怒火无处发泄,只能狠狠一跺脚,失魂落魄地回了风家。

    她没有注意到,当她转身过后,宫门口的侍卫朝另一个方向迈开了步子。

    天气晴朗,早朝得以继续。

    京中各个家族都因北卫河的事情露出了把柄,永顺帝圣心大悦,接连颁布了几道圣旨。散朝后,他独独留下太子,两个人关在御书房中不知又在商量何事。

    接近午膳之时,苏霁仍然没有回来,风回雪便决定去庭院坐坐,等他回宫再一同用膳。

    “你们是说,风眠来找过我?”她披着玄青的斗篷,墨发高挽以木簪固定,坐在秋千上一摇一晃地放空思绪。

    冷玄和夜月立在风口替她挡去大半的寒流,闻言老老实实地齐声回答,“是的。”

    夜月取来一个手炉,半强硬地塞到女主子的掌心里,“她无法进宫就托福宁郡主帮忙,谁想到郡主转头就反悔不理她。”

    “随她,我也不想见风眠,福宁正好替我解决了麻烦。”风回雪完全不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转头幽幽问冷玄,“朝中定了风家那几人的罪,圣上为何还要留殿下密谈?”

    冷玄为难地摇头,“属下也不知,殿下从未和属下提及这些。”

    轻风扬起女子的裙摆,枫叶飘飘洒洒而下,满目皆萧瑟。蓦地,她眸色一闪,未等秋千停稳就踩着轻盈的步伐迎向院门处的人影。

    苏霁张开双臂接过她,淡雅的清荷香气扑个满怀。

    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子,他好整以暇地含笑道:“你问冷玄倒不如直接来问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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