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程

    过了几天,俞冬明明是好好的当差,却被叫走了。

    按照吩咐,她站在府里的后花园,这儿已经有了十几个人了,都是一水儿的年轻姑娘,约着过了一分钟,从旁边的小门里走出来几个人。

    这是自从离开了王府之后,俞冬第二次看见外国人,他和德老爷一起,从左门儿里走出来,俩人的身后跟着荣生和壶生。

    到了花园之后,荣生很客气地请他坐下,侍奉好茶,而后无声无息地退下站在一旁,垂着眼睛没有多余的动作。

    园子里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做什么。

    德老爷看府里人都来齐全了,冲荣生使了个眼色。

    荣生微微颔首,往前走了一步,字正腔圆地开口:“这位是租界里的赛大人,今儿咱们府得了天大的福气,要选些聪明机灵的姑娘去纱厂做女工,你们出府当差也见过咱们这儿的纱厂吧,每日工资八角钱,吃食自带,有谁想去啊?”

    荣生说完,下面没有一个人应声,大家都不知道这是什么。

    俞冬脑子却在思考这个问题,她肯定是要带着元池离开这里的。

    不知道这件事儿是不是个好时机,德老爷这儿肯定不能常住,别的不说,这俩管事儿的就够她喝一壶了。

    她想偷偷看一眼其他人的反应,第一眼看见的却不是其他人,而是站在德老爷身后的荣生。

    他现在是管家儿的,不必弓着身体,他站得笔直,视线并未直视,而是向下看。

    俞冬这时候才有机会端量他这个人,身形颀长,眉眼微垂,此刻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德老爷见没人应声,笑容有些挂不住了,他摇摇头怒骂:“一群不识好歹的东西。”

    俞冬想开口问问,却被荣生对上了眼,他低着头,眼睛瞟着俞冬这里。

    俩人视线对上的时候,就那么两三秒,她确定自己看见了,看见荣生冲着她,很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她再眨眼的功夫,荣生却已经挪开了视线,而就是这个没人注意到的小空隙,巧妙地误过了俞冬举手张口的时机。

    这时候已经过了几分钟,想去的人也多了点起来,人群交头接耳,小声的交谈着。

    赛大人看着大家的反应,知道要放长线钓大鱼,就清清嗓子说:“我也不急这走,住在府里三天,若是有谁想通了,三天后跟德老爷请辞就可以跟着我走了。咱们这不是卖身契,是工厂,若是不想做也可以另寻他处。老爷今天开恩,在咱们纱厂里满一年就可以抵了卖身契”

    这句话的诱惑力简直难以言喻,毕竟除了俞冬这种自由人,府里面更多的就是这些签了卖身契一辈子呆在这里的人。

    不同于其他人,俞冬最上头的那阵子已经过了。

    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为什么德老爷会同意呢,卖身契握在手里是能套牢人的,放这群人出去做工,他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人群已经散了,俞冬想再去看荣生,他却低着头走了,那几秒的摇头就是荣生跟她唯一的交接。

    俞冬呆呆的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想到自己要回去当差。

    她心不在焉地打扫了园子,晚上回去的时候,俞冬试探性的问他:“元池,你想离开这儿么。”

    元池一颤,过了很久才说:“想啊,做梦都想 。”

    俞冬撂下碗筷,商量似的跟他讲了这件事:“出去的话,做工也能活着,在这儿也不能长久待着。问问德老师,如果他不愿你去做工抵卖身契,那,我就帮你赎身。”

    俞冬咬咬牙,说了自己的打算,她的小金库还没丢,赎个人她还是敢的。

    元池的反应却和她想象的不一样,他并没有喜出望外,而是露出了和荣生一样的微妙表情。

    他皱着眉头,想着什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再摇了摇头。

    元池胜在见的事儿多,有些东西虽然他说不  出所以然来,但直觉告诉他,这个事儿就是有问题。

    他权衡许久还是拦了俞冬一把:“格格,咱们,咱们先不去,再想别的法子吧,我见的事儿多,洋人们办的事儿实在不可靠。”

    俞冬自然就联想到了今天荣生的反应,她虽然不敢信荣生,但元池她是敢信的。

    这会儿俞冬自己再想想这个是事情也是奇怪,好端端的怎么来这里招工。

    想着想着就天黑了,俞冬今天抢着铺了被子,她把两条被子靠的很近很近,也没有摆上用来隔着俩人的枕头。

    元池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脸通红却一句话没说,佯装镇定地熄了灯,哆哆嗦嗦爬上了床。

    小屋里没有什么声响,元池似乎是晒过了褥子,身上的床铺软乎乎的,睡起来很舒服。

    她知道元池没睡着,俞冬凝视着屋子,她转了个身,干巴巴的开口:“元池我冷。你靠过来些。”

    元池被这句话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也没来由的狂跳了起来,他想动又不敢动,于是就一点点的挪过去,俞冬听着被子窸窸窣窣的声线,知道这是元池靠近了不少。

    冬天天冷,就算没有被子也是隔着厚厚的衣服,算不上冒犯,元池这么想着,半开心半担心的靠在了俞冬身边。

    他心里盘算着俞冬要怎么帮他赎身,他只当俞冬把赎身这个事儿想得太简单。

    毕竟,赎身的钱怎么能靠着你做工一点点的挣回来。

    元池轻轻地开口:“小格格,别被那些人吃死了,赎身这个事不是那么简单,我当初既然选了这条路,就想好了,若是有机会,再说。”

    俞冬把被子搂在怀里,闷声闷气:“不行,咱们一定要走,不是这回也是下回,我答应过你的。一定会带你走”

    元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突然他神经又绷紧了。

    俞冬这句话让他猛然意识到一件事,那晚上他絮絮叨叨的时候,俞冬并没有睡着。

    那么,之前的时候,之前那些晚上他偷偷摸摸挪在俞冬身边的时候,格格岂不是都知道了。

    元池突然有一种放松下来的感觉,他壮胆子搂住了俞冬的胳膊。

    俞冬满脑子都是怎么离开德老爷这个破地方,她想了一个来回,疲倦地叹了口气,摸黑顺势搂住了元池。

    元池僵硬了一下,俞冬却满意的笑笑,嘟嘟囔囔道:“这才对嘛,既然喜欢我,咱们抱抱又又有什么要紧。若是等你主动,我等到猴年马月去。”

    元池心里庆幸了自己刚刚换了新裤子,还算干净,他贪婪的抱着俞冬,第一次理解了为什么人可以幸福到想哭出来。

    这屋里并不暖和,两个人凑在一起,俞冬渐渐起了困意,她嗫嚅道:“咱们好好活着,元池,等着离开了这儿,咱俩就好好找个地方活下去。”

    为了让俞冬睡的更舒服些,元池悄悄抽出了胳膊,帮她掖好了被子。

    借着微弱微弱的光,他忍不住帮俞冬理了理额前的碎发,他手指划过的地方变得滚烫,俞冬真的对他毫无防备,元池的手轻轻触了一下俞冬的脸儿。

    元池倏地把手收回来,怔怔的举着自己的手,听着旁边人均匀的呼吸声,他鬼使神差的,把这只手贴在了自己的嘴上。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眼泪一下子从眼角滑落下来。

    第二天早起,俞冬发现不远处有个姑娘总是打量着她,脚步一前一后的,像是想走又不敢来的样子。

    俞冬干脆放下了东西去找她,那姑娘看到俞冬直勾勾冲着她过来,更慌了,俞冬截止她,看清了这姑娘的样貌,是和她当过几天差的人,似乎叫陶澄。

    刚进府那几天俞冬没安定下来,什么活儿都干,所以满府的人她都打过交道。

    陶澄就是她刚进府就认识的人,但也只是进府那几天,之后俞冬有了固定的活儿,就跟这个女孩分开了。

    俞冬有些不确定的问:“你是陶澄?”

    陶澄被人认了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她笑完了支支吾吾地说出一句:“那个招工的事儿,你今天也在吧。”

    俞冬以为她是要跟自己结伴去,没想到她下话就说:“我觉得,你先等一等。先别去。”

    两天不到,不管什么原因,已经有三个人劝她别去了,三个人虽然各有立场,但每个人都在旁敲侧击的告诉她别去。

    陶澄犹豫又犹豫,看看周遭无人,她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有个同乡,之前她跟我说捎来信说过这事儿,叫我别去那些洋人的工厂。”

    她似乎看懂了俞冬的顾虑,又急忙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那几日你帮过我做工,我,我才来告诉你的,我不打算去,我不是和你抢位置的。”

    俞冬才想起来,的确有几天她病的起不来,俞冬趁着出去揽写信生意的功夫,替她抓了几副药去。

    有没有用先不说,倒是真的让她挺了过去。

    陶澄突然听见有人走路的声音,她生怕被什么人听见不好解释,着急忙慌地说了一句:“你也别放心上,我这儿消息也不一定准,你,你先忙着吧。

    ”

    陶澄说完一溜烟儿的跑了。

    俞冬扭头看向德老爷的屋子,不远处就是德老爷住的主屋,房门紧闭,看不出什么端倪。

    室内。

    赛大人放下一袋子钱表示感谢:“德老爷,这是说好的报酬,您费心,为了我们招工,还自己填个卖身契的好处。”

    德老爷瞟了一眼那些钱,示意荣生收下。

    他漫不经心地回话:“但也是不顶事,我这儿的姑娘都没有见过大世面,去工厂做工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赛大人不接茬,笑笑告辞了。

    荣生拿出账本打理,壶生有些茫然问:“老爷,您这是为何。若是那群人真的赎了身还不是撒欢去了。”

    德老爷没说话,把烟杆子吸得啧啧作响,满是得意的说:“那群人没有能耐也没有正经住的地方,能做什么,还不是再卖一回自己来我这儿。送出去一个人给70块银元,值得。”

    荣生的算盘打得飞快,烛火一晃一晃的,映着这三个人的影子,噼里啪啦的声音荡在屋子里,只剩下了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一眨眼就到了晚上的时候,俞冬忙昏了,才想起来今儿要从后门进些货,眼看着送货的伙计要来了,她也顾不上吃饭,赶紧拿着进货单子去核对了。

    都是些常用的东西,很快就核对好了,其余的就是运到后院的库房。

    她送走了伙计,开始收拾东西,好在这活儿不沉,只是琐碎,她两趟就能搬好。

    俞冬搬完一趟之后,天已经有些擦黑了,后院也一点点暗下来。

    “吱呀”

    她突然听见了后门打开的声音。

    这个时候了,怎么会有人进来,可这会儿她就杵在正中间,躲也躲不了,动也来不及。直接和进来的人打了个照面。

    她发现是陶澄,这个姑娘身量单薄,平常都是打下手的人,可现在她一脚泥,急的满头大汗,此刻她身后跟着个男人。

    俞冬愣住,她也愣住,陶澄没想到这个时候了,居然还有人在后院这里,第一反应就是完了,可看到俞冬的脸,她又觉得有救儿。

    陶澄双手合十,近乎哀求:“求你,求你别说,他只是来躲一宿,过了今天他就走了。”

    这时候,外头也响起来杂乱的脚步声,后院门已经关了,俞冬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脚步声没有停留,似乎奔着另一个岔路口去了。

    陶澄泪眼迷蒙,她为难地解释:“这是我那个同乡,他也在纱厂做工,要为其他人讨公道,才惹了官府,没办法我才带着他躲到这里。你只当看不见我就是了。”

    俞冬并不想难为她,就当来了个叫花子,可偏偏这时候,有个最恐怖的人出现了。

    “你们在做什么。”

    这次连俞冬也慌了,说话的人举着油灯慢慢吞吞地走过来,微弱的烛光在黑暗里跳跃,荣生的脸显得狰狞可怕。

    陶澄怎么能不知道荣生的手段,她身后的男人似乎明白了这个场面,他不愿陶澄为难,自己站出来解释:“你好,这位同志,不要为难她,事情是因我而起的。”

    俞冬听着这个男人的用词,猛然察觉到什么。

    荣生揣着手,毫不在意地说出一句:“谁没个难处呢,我不过一个奴才能难为谁啊,陶澄带着他去偏屋的柴房吧,那儿隐蔽。前面的巡捕我来应付。”

    陶澄眼泪都已经要落下来了,听见荣生的话如蒙大赦,那个男人似乎也没想到,言语间充满感激:“那好,大恩不言谢。多谢这位小同志。”

    陶澄刚刚走,前院又吵闹了起来,似乎就是之前在后院听见的脚步声。

    荣生和俞冬交换了一个眼神,把手搭在俞冬肩上,安抚地拍了拍她道:“别怕,小事,我去处理。”

    俞冬并没有动,她面无表情反手拧住了荣生的衣服,她一动不动,视线凝固在陶澄离开的方向。

    “你要干什么?”

    俞冬有那么一瞬间不信荣生,那个男人的用词衣着都不简单。

    如果荣生假意投诚,带着巡抚过去,陶澄和那个人都得完。

    荣生沉默一秒,他还是决定解释一下:“你知道陶澄的老乡叫什么名字么?”

    俞冬不说话,等着荣生自己交代,荣生叹了口气说:“那个男人叫顾正红。你记得吧,现在是1925年了,如果不是同名的话......”

    俞冬好像被这句话钉住了,她关节用力到泛白,眼睛死死望着黑黢黢的地面。

    没错,现在是1925年4月末了,此刻距离历史上五卅运动的爆发,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