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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梁史—宣懿皇后列传》:宣懿皇后崔氏,明宗皇帝继后,昭宗皇帝生母,祖籍定陶,元授二十八年入掖庭,始为浣衣奴,神宗皇帝擢选为近臣,后掌尚宫局。

    *

    从北巷被带出来时,姑姑特意叮嘱:“文宗皇帝驾崩前,你们是最后一批被没为官奴的罪臣女眷,如今新帝登基,天恩大赦,到圣上跟前谨言慎行,好好答话,兴许就有免罪出宫的造化。”

    众宫女躬身应是,都垂着头小心翼翼的跟着姑姑的脚步。

    宫道幽长,四面红墙森然矗立,掖庭这样的地方,连日光都难透进来。

    这一批都是文宗末年因六郡盐案被牵连获罪的官员女眷,凤龄获罪被充奴时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到底犯了什么事,后来在押送入京的路上听了许多众说纷纭的话,才大抵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文宗朝的官盐倒卖几十年来屡禁不止,六郡盐案是因户部与地方州府勾结徇私,倒卖官盐出关,数年来累计倾吞银钱百万余,令天子震怒不已,诛了户部尚书九族,罢免了六郡四都十二位郡守,林林总总,数罪齐罚,牵连上千人有余,连户部尚书在宫里的侄女庄嫔都畏惧天威,不用皇帝问罪她,自己就上吊死了。

    凤龄的父亲定陶郡守崔尹昔年有个同窗江玉海,后来在上阳郡做都尉,这个江玉海收受贿赂后,让好友崔尹给私运官盐的商队盖了官府印章,过了定陶郡去往边关。

    崔尹彼时并不知道自己盖的印章有什么大不了,还以为就是搭个人情罢了,想想当年同窗之谊,这点小忙算不得什么,没想到被牵连到官盐案中,摊上弥天大祸,害惨了一家老小。

    崔尹因江玉海连坐受罚,被刺字流放千里,家中满十二岁的男丁子嗣全部充军戍边,满十岁的女子全部没为官奴。

    崔尹抑郁成疾,病死在流放途中的巴原郡,凤龄是家里的老二,这一年正满十岁,上面有个哥哥敬龄,已经十六岁了,理所当然就被拉走充军。

    哥哥走时,凤龄在门口送他,悄悄塞了两块刚买的烤饼给他:“哥,你拿着路上吃,也不知道咱们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

    她站在门口看着一步三回头的哥哥,抹了一把眼泪:“哥,你别忘了我。”

    敬龄知道妹妹也被没为奴籍,即将押赴上京,他把滚热的烤饼塞进怀里,流下的眼泪滴在衣领上。

    凤龄下面还有个刚出生才满月的小妹妹玉龄,是娘禁不住吓早产生下来的,家里的天塌了,这两个月来过得都不是人的日子,日日担惊受怕。

    娘骗官府的人说,其实凤龄今年才九岁,户籍上写错了,把她年纪写大了。

    官府的人把娘一推:“你废话什么!户籍上写几岁就是几岁!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你女儿也躲不掉!”

    娘披头散发的抱着妹妹瘫在地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老天爷啊,没天理了!你下道雷劈死我吧,何苦叫我受这个罪!”

    老太太禁不住打击,病倒在床榻上爬不起来,嘴里一直神叨叨的念:“我早就找人算过,说这回怀的是个灾星,扫把星,克爹克娘,克死一家!你看看,才生下来,就招来这么大的祸事,早跟你们说,一个个都不听,早摔死这个小灾星,就没这些事了!”

    现在的崔家,便是雨打漂萍,伶仃散尽。

    凤龄给老太太烧了点热茶端过去,跪在床边道:“祖母,孙女要走了,将来不能在您身边尽孝了,孙女不孝,您自己要好好的。”

    老太太睁着眼睛流下泪来:“人这一辈子有什么意思,到老了还摊上这样的事,我天天求神拜菩萨就想得个善终啊!”

    一族老少,祖宗名望,百年积累,风云散尽。

    *

    父亲走的时候为了不拖累妻儿,留下一封休书,让娘带着妹妹投奔淮阳外祖家。

    崔家犯的不是小事,外祖家也为难,尤其舅母很不乐意,生怕受到牵连,所幸外祖母心疼女儿,还是把娘和妹妹留了下来。

    听到娘和妹妹已经安顿好的消息,凤龄总算放了心,她才十岁,也不知道成了官奴会怎么样,她想也不过就是从小姐变成丫鬟,吃得差点,住得差点吧。

    崔家也有不少丫鬟,也不算很可怜,凤龄不知道娘成天在哭什么,木已成舟,除了认命也没别的办法了。

    老太太又开始念佛了,她把凤龄叫到跟前:“你过来,祖母跟你说个事。”

    凤龄走过去,老太太把她揽进怀里:“好孩子,这回到上京去,那是要吃大苦头的,祖母告诉你,万一那些腌臢的东西把你送到什么脂粉营房,什么花船上去,你就不能活了,明白吗,那样苟且活着比死了还痛苦,你聪明又懂事,你知道祖母的意思。”

    凤龄看着她:“是要我死吗?为什么,皇帝都没要我死啊!”

    老太太说:“不是要你死,是万一到了那种地方,才要死,祖母这是为你好。”

    凤龄思考了会:“那我要怎么死?我怕疼,我不敢。”

    老太太急的在她背上一拍:“你跳河,你上吊,想死还不容易啊!”

    凤龄道:“可是我害怕。”

    老太太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她,叹口气:“叫你死,是让你少受些罪,免得生不如死啊丫头!”

    *

    娘在淮阳那边还想求外祖父帮忙找找关系,看能不能把凤龄从入京的名册里划下来,可惜还没来得及,凤龄就已经被押入赴京的队伍中了。

    她和定陶郡几位被罚斥的官员家眷同车而行,有几个还是从前交好的朋友,大家陡然见到了熟面孔,想起从前的闺中友谊,再想到如今的惨痛遭遇,越发悲伤起来,一路上抱头痛哭,连绵不绝,连凤龄这样很少哭的人,都没忍住掉了眼泪。

    她们同一辆马车上有六个人,有两个和凤龄一样都是十岁的,有两个十二岁的,一个十三岁的,还有一个最大的姐姐今年已经十六岁了。

    听她说去年年底已经定婚,就快要成亲了,结果家中却突逢巨变。

    这姐姐一路上哭的眼睛都睁不开:“我真是连活着的念头都没了,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另一个姑娘问:“那你夫家呢,就没给你想点办法吗?我听说这回牵连的人特别多,打点马虎眼不难办吧,要是愿意花点钱找人通融下,把你换下来也是有可能的,我家都被抄了自然没人救我了,你夫家怎么也不帮帮你呢?”

    那姐姐听了更是伤心欲绝:“我家都这样了,他们家怎么肯救我,离我远点还来不及。”

    马车一路磕磕绊绊,就像是等待她们的前路一样跌宕折磨,这些年轻的女孩子仿佛把毕生的眼泪都流干了,等到了上京城,一个个好似霜打的茄子。

    这一趟六郡盐案所涉的罪臣女眷上千,押至上京后,由官狱依例分往各处为奴,后宫,王府,侯爵府,官员府,脂粉营房,歌舞花船,去处繁多。

    官狱的人按着名簿一个个念,每三十个人分到一处去,凤龄的名字靠前,她听到狱卒念到名字:“崔凤龄,分往掖庭。”

    凤龄跟着来领人的掖庭嬷嬷站到角落里,心想自己运气还不差,虽然掖庭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又苦又累,但是起码不用死了。

    本来她还在想,万一真被送到什么花船上去,难道真要投河上吊?她想了一路都下不了这个决心。

    那个十六岁的姐姐还在等着自己的名字,手脚抖个不停,听到:“吴月梅,脂粉营房。”的时候。

    她倒吸一口凉气,直接脸色惨白倒了下去。

    掖庭的嬷嬷瞥了一眼凤龄:“小丫头片子长得倒挺水灵,亏得年纪小,不然你也没什么好下场。”

    凤龄身上有些出冷汗,她已经渐渐明白过来,凡是过了十五岁的,都没什么好去处,去的都是老太太说要死的地方。

    这一天下来她站的脚软头晕,最后姑姑领着一百多个人回了掖庭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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