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淮并没有和他们一并到书芳斋，而是给怀明安排客房去，这是皇上特地交代下来的任务，公孙府贵臣，不能冷落了。

    两人在路上走着，心里都揣摩着些要说未说的事儿，气氛犹如夹上了冷霜，冰墙冻在其间，谁也不会轻易打破这层沉默，都一同若有所思地看着路旁的风景。

    方淮是第一次见公孙怀明，不知此人到底是何心性，如今公孙府乃大汉人人谈虎色变的对象，虽未直接言明，但这股君臣关系，还是被猜得完无体肤，他当然也懂，看透了更加不敢轻易踏进，一方面要维护千古一帝的面子，任公孙晁是王朝功臣，充其量不过是王朝建造的石材。

    另一方面又需遵从国都的仁礼和大度，对待从北境奉命而来之人，该是拿出最好的优待。

    所以无论如何，这番疑问还得先公孙怀明开口。但很明显，两人都在互相猜忌，不愿示出明牌。

    最后还是他端起了远迎友臣的客气，主子要知道公孙怀明是如何想法，才叫自己先谈一番，看着前路宫道尽头，每一步他都需要为皇上争取到最有价值的线索。

    “据臣所知，你们该是前日就抵达皇城，怎么会等到今日才到，可是路上出现了什么事情？”方淮问道，语调轻松自在，就像是拉拉家常。

    怀明低微下身子，他比方淮高上不止一个人头，影子打在上面，完全将人覆盖在底，他要拿出一副卑微的姿态来，像每个人心中那般所认为，雨涟城重用公孙府，那是公孙府的福气。

    “路上一切安好，只是怀明第一次到雨涟城，便被城中恢弘华美的样貌惊叹，一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倒是个诚恳愿意袒露内心之人，方淮心想。

    “皇城里头好玩好看的是用上几月看不过来，你呀，往后就在皇城任职了，有的是机会，有的是机会。”他笑笑，引着怀明继续往前走。

    “是然。”怀明话末叹气，对上方淮视野，像是小孩忧心，“能来皇城是怀明多年的抱负，只是怀明担心父亲的身子，方大人可是知晓父亲病情如何了？”

    方淮笑笑，两人继续走着，“公孙大人无碍，皇上这几日叫他不要上朝好好将着养病，你父亲不愿意，说是身子已经完全恢复了，皇上磨不过，便也准许了，我看公孙大人精神十足，想来是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有时骨头痛，不过你也不用担心，皇上找了宫中最好的大夫，每日都检查几番，都说没什么大碍。”

    怀明听到后放心了下来，“父亲没事便好，那兄长……”

    “对了，怀仁如今在国子监当夫子，你也知道，新朝建立，夫子先生还是用新的好。”两人同步而走。

    怀明也明白这一番道理，国子监学子是大汉的未来，汉帝必然不会留下前朝的夫子先生，王朝的正统血液，谁也不能沾染。

    “兄长一生追求教书育人，到国子监任职，许是如他所愿。皇上对公孙府尽心，怀明感激不尽。”格外的友好客气，谁也读不出来言外之意，是呀，汉帝确实对公孙府比李氏所有人都好，若是不论前世之仇的话……

    “皇上爱才敬才，公孙府人人德才兼备，也受得这位置，你来了皇城，能施展拳脚的地方绝对不输北漠，光明大道在前，该是走上更好的路。”方淮旁敲侧击说道，是为说明北漠迟早会全然归属雨涟城，也是为了劝告公孙怀明早日明白。

    走过街景还是未变，就连当年石壁处的青苔也还在 ，仿佛这里从未出现过转易纷争，可再踏入此景，却也难寻当初一丝熟悉气息，可才知道王朝真正换了人。

    他如何能不知道方淮这番话的意思，只是没想到，汉帝为离间公孙府与北漠的关系，竟是能宽容至此，要将他们公孙三人重用，重改李氏风范。

    聪明人谈话，不能认死理，方淮是个老狐狸，面容平和，却处处如潜伏在暗处的毒蛇，随时出手。

    怀明不能在北漠这个话题上装傻，眼神清醒谋断，这才是汉帝召回公孙府的原因，便是人有所用，自己也必将拿出点受得住这官位的实力来，“北漠是大汉边陲之城，北匈奴的拳脚都打在了它的身上，吹到雨涟城去的，只有雨露清风。人人都说北漠是匹难以驯服的野兽，也只有到薛成凯将军和拉善丽王手里才变得温和，如今方大人似乎意有所指，北漠，当真要重换班子了？”

    君子不立于围墙之下，他不怕先把身份和难题交出去，只有彻底瓦碎自我，才能乘上风口飞，就看方淮是如何应对了。

    显而易见的沉默横贯其中。

    城内不同城外，寂寥无比，只有他们两人的谈话声，就连每个气息都闻在耳内。

    方淮是朝中首屈一指的红人，想要巴结他的帮派甚至比雨涟城住民还多，遍及整个大汉腹地。他自认享受于这种被取悦当中，却也不曾想真的要和哪个势力绑定关系。

    如今公孙怀明这一问，无疑是搅乱了他的计划，没想到竟是如此直白露骨，北漠与雨涟城关系不明，就算是稀松平常之话也可能是战争的导火线。

    他端了一天的姿态，终于塌了不少，公孙怀明脚下这条路，开始显山露水了。

    公孙府之人，胆子大得很。

    “公子明事通理，看得清楚，那方淮也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步子放缓，变得沉重起来，看周围没有人才放心凑到怀明耳畔，抬目警惕说道，“皇上想要你接手北漠。”说完立马分了开，整理一番袖子，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怀明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个秘密只传与皇帝之口。虽是如此，既然方淮说了，那必定再无商榷可能。

    时局变化之大，竟让他有些束手无策。

    他猜想了无数遍汉帝会如何处置北漠，甚至可能连同公孙府也成为烟火灰烬，却没曾想是借由公孙府为他打开北漠关口。

    一来算是北漠城中争斗，无论谁输谁赢，都影响不到雨涟城，二来拉善丽王与公孙晁深交，定时不忍剑指恩人，或许不用吹灰之力便能解决矛盾……

    李筑，好深的谋算，竟是能使两边都陷入危难。

    即便火势在胸，他也不可能表露一丝，为官者的虚假皮囊正好派上用处。

    转而微笑了起来，躬身致谢，眉头却微蹙，他要让复杂情绪完全转移给方淮，还有那个坐在明堂上之人。

    不等怀明开口，方淮紧张起来，“你也不必想太多，皇上是有此意思，但终究还需看你自己。”

    果真这样想？

    怀明不信李筑能把北漠问题简单归于愿意与否的问题。

    “怀明不解，让与我，是什么意思。”他再一次把难题交给方淮，既然敢说出此时，那必将也想好了该如何作答。

    而自己，半装傻充愣，半通晓秘事，才能稳保主动之位。

    方淮额头瞬刻冒出豆大的汗水，公孙府这人，他看不清，到底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公孙怀明看起来文雅柔弱，可骨子里竖着一根大棒槌，不好相近，更不好由着他随意主导，一旦空出口子，他会寻至根源，届时主子那番心思就全给猜透了。

    必不能托盘而出，还得想着怎么把话封死，他实在应付不过来，只能是交给主子了。

    手帕今日忘了带，方淮用手背一上一下擦着，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显得额外卑微，无名之中似有一双精明的眼睛凝着自己，他甚至都不敢再抬头望向公孙怀明。

    经过这一番简短对话，他是看出来了，此人双披羊毛虎皮，是想黑白通吃啊。

    步步紧逼，追根问底，即便是皇上也懂察言观色，留人一命，反正他回去绝不可能在主子面前有好话了。

    怀明顾不得他思来想去，“方大人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皇上只与臣提了这么一嘴，其中关键的，还需等皇上与你说。我们快些走吧，等你洗沐换身之后，臣领你面圣。”方淮连忙扯开话题。

    “那有请公公在前面指路。”怀明假装微笑，这一比拼，算输了也算赢了，难的还在后面。

    “你瞧我，差点忘了大事。”他这才发现落后于公孙怀明一截，匆匆走上跟前，“公子这边来。”

    相较之前一路无话，这条道他天天走，就这一次，他方淮腻了。

    没多久两人便走到了晏居室，还没越过门廊一阵芳香扑鼻，泉水叮咚，四季神采皆有，瞧着像是江南风格。

    “皇上知道公子从小便到了江南养病，想着许是这样的风情舒适，便叫工匠动工了十多天，才打造出这么精细的雅居。”方淮介绍到，主子对公孙府的人可谓是尽心尽力了。

    “确实是怀明在江南才能领略到的柔情，陛下费心了。”

    方淮带着他走了一圈，“那往后你便安心在宴居室住下来，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就仿吩咐下人。”他指着侧院，一行人等候听令，男女皆有。

    “怀明谢过方大人。”

    汉帝如此用心款待，着实想不到，看来是真的要借住公孙府这只手搅乱北漠根基了。

    “对了，公孙大人和你兄长就住在离宴居室不远处，皇上想着你们父子三人分离了许久，该是好好叙叙，不过这时候公孙大人该上朝了，过会儿我领你走走，熟悉熟悉。”

    怀明微笑点点头，准备沐浴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