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

    可无论他怎么捶打咒骂，搬来几百年的邓氏族谱，无数个先烈风骨训斥也于事无补，眼前之人已经完全破碎了。而自己依托所有的自私和妄想建立起来的功名成就，也在一声声无奈中轰然崩塌。

    金拿城的未来，断不能交给一个懦弱至此之人。

    面前之人可怜既又可憎，而他江子暮说出的话，更是带针刺，“人人都在拼命活下去，为什么你就不能一样，你生是金拿人，这里所有的一切你都必须承担起来！一个匍匐的懦夫，和死人有什么区别！自私自利，只想着玩乐游荡，可有没有想过金拿城的所有百姓，这里不只是你一人！”

    如果说语言苍白无力，那么此时，江子暮所坚信它会比任何行为上的强迫更能激发一个人。因为他知道只有充分打破幻想，在废墟里重建新生，金拿城才有未来，而邓午，也才能摆脱过去，真正担起重任。

    “你起来！”抽泣声混杂着骂声翻涌，迎面而上，听的人痛，说的人亦然。

    他确实听到了，也真真实实听进去了。

    身子恍惚了几分，迷离的双眼不知所措，连同拽着衣角那对只会弄花逗鸟的手，也像是染满了血，被无数亡灵拖曳着。

    “我，对不起，对不起……”

    他努力直起腰杆，可飘摇的四肢撑不起来千斤重的责任，覆在尽是瓦砾的地面上，就连人走过了也踩不到。这里将会是这驱躯壳的安身之所，也将会是糜烂肉.身的万人坟。

    如他所想，已经在慢慢剥离过去了……

    但江子暮不让，金拿城的任何人也不允许。

    “公子不用说对不起。”江子暮把他打碎了又重新缝合起来，神情悲戚，语气却如壮士断腕搬不容置喙，“我来告诉你问什么，因为你是邓凌之子，是金拿城最尊贵最有势力之人，天生的继承人，没有人会比你更能胜任城主之位。”

    他昂头向上，乞求地望着江子暮，眼里还泛着晶莹的泪花，“可是，我是个废人啊……”

    “金拿交给我，不行的，不行的，我做不到啊，万一，万一还害了他们，我怎么面对列祖列宗……”他并非不愿承担责任，而是不能面对失败，“假如他们骂我，打我，说我不仅做不好，还连累了他们，我，我不行啊……”

    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纨绔子弟，烟花柳巷不过是他逃避的理由，如今面临着即将被捧到台面上，他彻彻底底地慌了。

    同时他也清楚地知道，一切的不幸都是从成为天下的笑柄后开始，自卑进髓蚀骨，他成了一生都抬不起头来之人。

    “为什么你们个个都要骂我，我做什么与你何干，与你们何干啊！”他要咒骂人，咒骂天，咒骂这个不公平的朝代。

    “公子，公子！”江子暮钳制住他发疯的双手，试图用理智拯救这个即将坠入地狱的灵魂，“冷静点，有我，老夫会在身边辅助你。”

    “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要，我不要！”他拼命挣扎，可犹如枯木的身板不经一抓，任江子暮随意摆弄，就像他的人生一样，每个人都来踩上一脚，可是，为什么他要背负这个罪名，他做错了什么。

    越是反抗，江子暮抓得越牢，“管天下人做什么，要骂就任他们骂，公子若是在这样无理下去，倒是再军中人耻笑了！你父亲一生经营好的金拿城，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它就此消亡吗！这么多人在等着你，需要你，别去理会那些恼人的声音。”

    他紧紧捂住邓午的耳朵，贴近自己，像一位慈爱的长辈一般，可他知道，最残忍莫不过于迫使别人去做那些不喜欢的事情。

    “不要听不要听。”

    “呜呜呜……”他还在哭着，泪水染湿了江子暮胸膛，“老师，我好想父亲，好想父亲啊。”

    他一手一顺着小孩一般的背，“孩子不怕，往后有我在你身边，为了老爷为了我们自己，更是为了全金拿城的百姓，振作起来吧。”

    他抹去泪水，满是红血丝的双眼像悬挂在黑夜高空的红月一般，使人不敢直面，似乎多注视一眼都会被看出内心所有的谎言阴暗。

    他不是不愿意相信江子暮，而是自己出生以来，除了父亲，没有第二人肯相信自己。即便那些看起来要好的世家公子，也不过是酒肉朋友。

    如今要把未来交给别人，怎能不惶恐怀疑。

    江子暮看到眼前人如野兽警惕的瞳孔，心里顿感绞痛，刚刚如此训斥，如今再怎么敢要求邓午全然相信自己。

    可是再没有人帮忙，他会疯掉，金拿百姓也将消弭于沧海。

    纵使他江子暮曾经说话有假，可这一句他敢用人头担保，皆是真心所为，“我没有骗你，要是可能，我会站在所有人的面前保护你，就像你的父亲一般。只是孩子你要明白，每个人都不易，老爷为了金拿放弃了夫人，也就是你母亲，世人都说老爷狠心冷血，千日夫妻忘于一瞬，可谁有懂老爷在夫人死后几十年，日日写诗悼念，每写一封烧一封，字痕里皆是思念啊。”

    邓午没见过母亲，只知道母亲是一个舞姬，生他时难产而死，父亲也不愿意聊起往事。

    江子暮继续说来，“你母亲不受待见，人人都说烟花柳巷的姑娘，也只配嫁给下等人，而你父亲出身名门，是当年最有才华的文人，若是与皇家结亲，未来定是天子的左右臂膀，可是你父亲不愿，他为了你母亲与你祖父决裂，而后才到的金拿城来。”

    他追忆往事，清晰在目，捧起邓午的脸，“喜欢烟花柳巷不是你的错，可知你母亲是当年名动京城的舞姬，很多大家闺秀都比不了，你像她，很像……”

    “父亲从来没与我说过这些……”

    “你可知你父亲从来不阻止你去烟花柳巷是为何？”

    他摇摇头，“父亲也不想看到我整日声色犬马……”

    “这没错，可老爷也未强迫你像其他世家公子那般在乎功名利禄，反倒你有母亲骨子里的自由和热爱。像她，做你自己，老爷才是真正的开心。”

    江子暮指着远处，老人的眼睛里闪着点点泪花，“这个地方承载着他们厮守一生的诺言，那时也流过血，撒过热泪，也如现在一样身处囚笼，而有了你，便是最好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