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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漠黄沙

    暮春,天朗气清。胡杨树抽出新芽,浅滩边水草丰茂,恰好没过马蹄,远处是一望无垠的西北戈壁,太阳渐渐西沉,落入两座沙丘的夹缝之中。驼铃声声,在煌煌如熔金般的残晖之下,车队从沙丘背后走出,向后绵延数里,仿佛没有尽头。

    自亲迎当日的闹剧过后,崔惟熙命府中众人整理行装,不过几日,浩浩荡荡的车队就出发往凉州而去。萧淮虽不忿,却也拗不过军情皇命,又见崔惟熙面上并无伤心之色,也只得听从。出城那日,京城百姓在接到两旁夹道相送,一时间万人空巷。贵为他储君,不能随队送嫁,便由萧昀送她前往西北。

    崔惟熙的车驾从北门走出,她忍不住撩起车帘回头看去,城门上古朴的篆字满是岁月的痕迹,气势恢宏,王气蒸蔚,一如往昔。她久久凝视着哺育她长大的京城,座下的马车离它越来越远,似逃出樊笼的鸟,又像暂时远走的纸鸢。

    约一月过后,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凉州城。

    凉州地处西北腹地,远离前线,在茫茫戈壁中是少有的水草丰茂之处。城门外,商贾脚夫来来往往,好不热闹,一队身着玄甲的兵士由一红袍将军带领,翘首以待。

    崔惟熙一行有马车数十辆,驴车无计,声势浩大,路过百姓纷纷驻足围观。那红袍将军驱马走到一辆缀满宝石的三驾马车之前,拱手道:“末将受君侯之令,在此处恭迎夫人入城。”她淡淡应道:“那就先去府中吧。”

    凉州城胡汉混居,以青石铺就的主街宽阔而平整,两侧多是多是商铺。一家员渠人卖蒲桃酒的铺子前车马盈门,隔壁便是售卖毛褐毡裘的西山人。酒垆的汉子看见红袍将军领着车队走过,问道:“褚郎君,这是又领了商队回来?好生气派。”说着就打了一壶酒递给他。

    褚骁摆手拒绝,朝着马车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这是君侯新妇哩!”

    那汉子连连惊呼,引得门前食客也过来围观,将崔氏众人堵在路中,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车内,崔惟熙与水绿面面相觑,俄而,她站起身来,掀开帘子,走到车辕边,便向众人盈盈一拜。

    “燕侯新妇崔氏,见过凉州各位父老。”

    褚骁未料到她如此举动,当场愣住。凉州百姓见她秀美端丽,又兼亲切温和,心下立时有了好感,纷纷向车中投掷瓜果,场面一时混乱。

    一番波折之后,马车继续朝着城内缓缓而去,及至府门前,竟已近正午。

    西北的晌午多兼有灼辣的阳光,崔惟熙走下马车,便看见了开阔疏朗镇西侯府。这里四周无花木装饰,也没有雕梁画栋、碧瓦朱檐,门口一双獬豸威风凛凛,却被挂上一双大红灯笼,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往内望去,里面赫然是一座校场,四周用栏杆围着,只留一面进出,两侧摆着高大的木架,像是陈列兵器所用。如今上面空空如也,也被绑上了红色的绸布。

    燕氏的仆婢立在门口等候,不同于崔家府中的美婢健妇,这里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媪。其中为首者身着深绿色布裳,年纪约过半百,体态宽厚敦实,面上的褶皱却让她颇有些凶相。

    她向双手交叉叠于腹部,向崔惟熙躬身颔首,虽然礼节上挑不出错处,却总。这老媪给人以傲慢之感。老媪自称姓樊,崔惟熙依言称她为“樊媪”。

    她颔首嗯了一声,便道:“女君舟车劳顿,想必多有乏累,不如先随老妇往落榻之处暂行歇息片刻,待主君归来后再行用膳。”言语间,便将她引至府内东侧一间名为“细柳居”的屋舍之内。

    水绿并她带来西北的几名侍女重新铺好了床榻。崔惟熙身心俱疲,径自睡了过去,再睁开眼时已是夜幕沉沉。

    侍女进屋后发现她醒来,命人端来一份炊饼并几粒糕点,又倒来茶水服饰她饮下。一阵忙碌过后,崔惟熙正欲发问,却听一旁的水绿急急抢话:“女公...女君,主君已在屋外等候多时了。”

    崔惟熙一怔,匆匆用完餐食,命侍女重新梳妆,方才走出寝居,见到了在外间桌案上就着灯光看书的燕肃。她猛地吸气——这不就是那日她在大慈安寺看到的那人?

    燕肃闻声转头,唇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莫非是前世有缘?总觉得与夫人并非初见。”

    目光灼灼,似要剖开面前之人的所有伪装。

    崔惟熙接触到他锋锐的视线,心下抗拒,想起大慈安寺那不寻常的初遇,不免暗自猜测他当日用意。她并未接话,而是将视线转向他桌案上的书册,问道:“燕侯所读何物?”

    他随意地拿起书册上下掂了掂,淡淡道:“《韵法》。”

    一时沉默,他疑惑抬头,却见崔惟熙面上惊愕之色尽显。

    燕肃似有所觉,声音中难得带些窘迫,“我从前...确未学过诗赋。

    《韵法》是她叔祖父崔博所著,用来给家中年幼子弟启蒙,后来流传出去,作为诗法韵法的入门书籍,在大安朝广受盛誉。

    崔惟熙自小便受辞赋熏陶,四岁就通读《韵法》,六岁时已倒背如流。她平时往来皆是世家子弟,纵然多有惫懒之徒,却也都早早习完此书。

    她见燕肃一直盯着自己,心中一阵懊悔,责怪自己将局面弄得尴尬,于是忙补救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人无完人,郎君能征善战,倒也不必于小节。”

    他轻笑出声,正欲答她,又转而望向门口,崔惟熙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樊媪提着一盏灯笼,匆匆向此处走来。她进来后并未行礼,瞥她一眼后径自责怪道:

    “郎君,婚仪尚未完成,是不该同新妇见面的!”她转头对着崔惟熙,嘴角向上勾起,目光中却似有不满,又补充道:“这新妇年纪小、家中长辈又不在,没得点轻重也是正常。”

    一旁的水绿面露愤懑之色,欲上前与她争辩,却在对上崔惟熙的视线后不甘地退下。樊媪见她如此,更是得意,扬起下巴,挑衅地觑她一眼。

    燕肃则像是独立于这场争端之外,只在一旁把玩手中的书册,不知想要端详出些什么。

    崔惟熙观他神色,心下已有了计较,做足了谦逊的姿态,低眉敛目,也开口相劝:“樊媪所言非虚,燕侯当听她的劝谏。”

    说着竟还让侍女取出一对翠绿透亮的翡翠镯子,作势要赏给她

    见樊媪眼睛一亮,竟真要接过,燕肃方才停下手中动作,侧头看她,沉声说了一句不必,随即起身离去。樊媪为他所阻,没能得到镯子,难掩失望之色,跟在燕肃身后悻悻离去。临出门前,佯装摔倒,撞过一名侍女的肩膀,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崔氏众人皆敢怒不敢言,眼中似有怨色,却囿于平日里的规矩不肯开口抱怨。她将屋中之人的反应收入眼中,心下满意,夸赞了她们几句,又赏了每个人一月的例银。

    屋中气氛松弛下来,水绿等人正欲发问,又被她摆手制止。崔惟熙缓步走到一口檀木箱子前,取出了一册书,对着方才被樊媪撞过的那名侍女道:“云青,你把这段念给我听。”

    云青一时摸不着头脑,却依言开口:

    “蔓草尤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

    自那人燕肃来她房中“坏了规矩”后,崔惟熙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见客,只一心只待在细柳居中吟诵诗文。那樊媪见她柔弱可欺,变本加厉,连带燕府中许多仆妇都对她殊为不敬。

    奇怪的是,崔氏来人竟无一人再试图与她们顶撞,俱作出一副能避则避的模样。

    转眼间便到婚期。当日在京城当中,燕肃驰援西北,导致婚仪未成,便商定在凉州补完仪式。崔惟熙在水绿等人的服侍下,重复了一遍那日装扮的步骤。婚服、发饰均与那日一般无二,仍是一幅闭月羞花、燕惭莺妒的容颜,耳边赞叹之声与当日别无二致。

    崔惟熙望着镜中的自己,忽然有些兴意阑珊。

    夜幕将至,平日简朴素淡的府第被妆点成喜庆的红色,凉州百姓争相到侯府门前围观,几名胡人还捎来了自己酿的好酒。

    燕肃一反往常,全盘收下,又命人在各处分撒喜钱。一时间,燕府门前人声鼎沸,他被百姓们团团围住,左手提着鸡蛋,右手挂着美酒,笑容满面,若不是身上衣装用料华贵,只怕还以为是其中哪家百姓的子侄。

    萧昀来时,正看到这一幕。他幼时在大安宫艰难度日,曾遇见过表面风度翩翩,背地里却因他不受宠爱而肆无忌惮地以拳脚相加的世家纨绔,也曾遇见过有君子之风,品行高洁的风雅名士。可即便如崔惟熙的兄长一般怜老恤弱的真君子,也不免天生就沾染几分高门显贵的傲气,常常受人尊崇,却鲜少有人亲近。

    眼前的燕肃却是一个曾俯身泥沼,与眼前的平民百姓一起挣扎过的人,即使一朝腾风而起,身上也带着洗不去的印记。

    他站在一旁沉思,迟滞不前,直到燕肃也觉察到他的目光望向此处,才慌张地撤回视线,拱手一揖勉作恭贺,转头向崔惟熙院中走去。

    *

    仪式过后,崔惟熙先被引进正堂后的寝居之中,坐在床沿上等待燕肃应酬归来。长夜漫漫,水绿偷偷拿出藏于袖中的几块糕饼,欲侍候她用了垫垫肚子,却又被府中老媪唤了出去。

    她自晨起梳妆之时用了一碗肉羹,此后便水米未进。婚仪繁复,崔惟熙早已饿得饥肠辘辘,此刻也管不了许多,就着桌上的茶水开始用膳。

    忽而,房门被人打开,她猛地抬头,恰与燕肃四目相对,一时气氛凝滞,手足无措。直到缓将过神,方才冷静问道:“夫君不是在外院招待宾客吗?”

    燕肃见她嘴角尚有碎屑,却强作自在,一时忍俊不禁。在接触到她似带恼意的视线过后,忙扬了扬手中拎着的食盒,佯作失望道:“夫人既食过,这炙羊肉只怕是白白带来了。”

    崔惟熙咽了咽口水,嘴角立刻挂起笑容,“夫君一番好意,妾怎敢拒绝?”顿了顿,又道:“多谢燕侯。”

    燕肃盯着她进餐,目光幽暗,一言不发。

    突然,他跨步上前,双指抬起她的下颌,强迫她与自己对视,问道:“樊媪跋扈,你却一忍再忍,不知崔家娘子意欲何为?”

    崔惟熙险些被食物呛住,欲挣脱桎梏却拗不过他的力气,心下恼怒,抬脚踹向他下腹,冷笑道:“燕侯纵仆作恶,欺辱于我,又意欲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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