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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哀遗孤

    凉州,镇西侯府。

    与周围精致华丽的楼阁不同,眼前的府第疏阔大气,门前一双獬豸怒目圆睁,青色石板铺就的地面宽阔而平整,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

    一个黑面长髯,体形魁梧的中年男人疾步如飞,怒气冲冲地走进正堂,抱拳道:

    “君侯若下令,燕重即刻便去取崔老贼项上人头。”

    正堂内,几名穿着素色袍服的男子正争执不休,闻言,皆齐齐望向他。

    一年轻男子身披玄甲,踞坐在正堂之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案几上轻敲几下,并未出言。

    燕重还欲发问,却听旁边一位白袍文士笑问:“燕将军可是在为郊外圈地一事动怒?”

    “正是!”他眉头紧皱,右脸上的刀疤愈加狰狞,“城外豪强圈地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他反倒诈病在家,哪有人生病了不请郎中却请乐师?那崔俨老贼分明是京中世家派来给君侯添乱的!”

    上首之人敛眉垂目,淡淡道:“你待如何?”

    “当然是一刀结果了他!若不是这狗官与君侯过不去,我们何至于如此碍手碍脚!”

    “燕将军,燕将军。”文士拉他坐下,安抚道:“这崔俨能杀,可凉州刺史却杀之不尽。”

    “徐茂卿!难不成区区一个凉州刺史就叫你怕了不成?”

    “他是皇帝派来辖制西北之人,杀了崔俨也会有刘俨、魏俨。”

    燕重急道:“那你说如何?让我等忍气吞声受他的鸟气吗?”

    那文士并不理他,走到堂中,朝上首拱手道:“君侯,我有一计,只是....”

    燕肃起身下阶,伸手将他扶起,“茂卿但说无妨。”

    “主公雄踞西北,权势日盛,京中各族皆虎视眈眈,皇帝貌似为朝臣所迫,谴人来凉州,却又派了崔氏的人。”

    崔氏虽是百年世家,却在河阳一战后元气大伤,家主崔仲与独子崔行之战死,嫡脉近乎断绝,隐有没落之兆。

    燕肃略思忖片刻,猜测道:“皇帝确是想辖制我,却又不想让士族继续坐大,故而,所以只是,崔俨着实对我颇多掣肘,茂卿可有法子把他除掉?”

    “除掉崔俨,于大局无益。若主公能将此人收服,则我西北局势便再无人可撼动。”

    “此人与我不睦,怕是不会听命于我。”

    “崔俨原是只是崔公府上家奴,受崔公提携,忠心不二。若君侯与崔氏联姻,他自不会与你为难。”

    燕肃摇头失笑,“我区区寒门草莽,西北僻地的世家女子尚且避之唯恐不及不及,况崔氏女乎?”

    “君侯大可去信去京中。我闻梁王萧衍病危,一月之内,必得喜讯,君侯姑待之。”

    *

    窗外,风雨大作,精致典雅的雕花窗被狂风拍得呼呼作响。冷风灌进屋内,纱幔随风势飞散,内室的珠帘绞作一团,发出杂乱的声响。床帏之内,一名面容精致的女子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秀致的眉头蹙起,长睫微微颤抖,口中喃喃呓语。

    “阿骓害怕..别走...阿父!”

    她猛地睁开眼睛,呼吸急促,整个人犹如刚从水中捞起,额头鬓角尽数被汗水打湿,环顾四周,眼前仍然是她居住了十多年的闺房。

    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阵刺骨得寒风吹得她的神智略微清醒几分,让她得以暂时抽离梦中的伤痛。

    三年前河阳一役后,崔惟熙的父兄战死沙场,自此以后,她就总梦见他们头也不回地离开家,转头踏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

    她胸中闷闷,似乎还残留着挽留不得的悲痛。

    水绿闻声入内,不由心疼道:“女公子,可是又梦见主君了?”

    崔惟熙不欲多言,只微微颔首,便靠在窗边的贵妃榻上闭目养神。水绿见她神色郁郁,绝口不提梦中之事,也不愿逼她,取出一床薄被为她盖上,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俄而,风雨渐止,清寒的月光被窗牖筛过,崔惟熙听着窗外细细的风声,心绪渐渐平复,却再难入睡。

    时人有诗云:“安能英雄授魂与?应是清河崔家女。”

    清河崔氏世代簪缨,煌煌近百年。及至她祖父这一辈,姑母做了皇后,父亲军功赫赫,表兄被立为太子,祖父自己也位列三公,风头一时无两。

    却不料河阳一战,她父兄战死沙场,崔家门生在朝堂上备受打压,姑母受皇帝迁怒失宠,太子之位摇摇欲坠。

    百年世家,几近倾覆。她也从名满京华的世家明珠,变成了如今闭门不出的孤女。

    她已年满十七,原本与卫侯嫡次子卫桓之定有婚约,可不知为何,近日族中长辈去信询问婚约一事时,卫家的态度却含混不清。

    *

    翌日清晨,崔惟熙尚在混沌之时,就被皇后匆匆召入宫中。

    崔后端坐在凤座之上,神情凝重,下首的太子萧淮也面带愤懑之色。她心中划过一丝不详的预感,问道:

    “姑母,发生何事了?”

    崔后眉头紧锁,将一封密信递到她的手中。她略略扫过一眼,便眉头紧锁,难掩担忧之色。

    “梁王病危...陛下属意卫侯前往南境。”

    崔惟熙心下一沉。

    南府军本由世家谢氏掌握,自先帝时,谢氏衰微,才归于皇室,由梁王萧衍代掌。

    梁王如今已年过六旬,病势沉笃,怕是熬不了多久。当今必不欲军权再落入世家之手,定会派可信之人前往接管。

    满朝大臣,谁是皇帝可信之人?这其中就大有文章。

    人心似水。曾经可信的人现在未必能用,曾经不能用的人现在也未必不可信。

    可卫侯与皇族一无旧交,二无姻亲,为何会属意他前往南境?

    姻亲……

    她猛地反应过来,看向崔后,见她点头,便知道自己猜测成真。

    卫侯膝下仅有两个嫡子,长子卫鸣之早已成婚,次子卫桓之与她有婚约在身。

    卫家欲以姻亲攀附皇室,便不可能让庶子去娶宗女...

    崔惟熙心底发寒,冷笑出声:“这是要我来挪位置了。”

    萧淮眼中隐有怒色,却强作笑意,安慰道:“那卫氏家风如此,怕也不值得托付,若非此桩婚事乃舅父生前定下,阿母早去退亲了。如此也好,他家本配不上我阿骓。”

    崔后对此话倒是颇为赞同,而后又迟疑了下,担忧道:“只怕皇帝却不愿萧氏女背上抢人郎婿的名声。”

    萧淮在一旁脸颊微红,面露尴尬之色,垂头不再接话。

    他是萧家的太子,却靠崔家扶持方才入主东宫。萧氏女与崔氏女,一个族妹,一个表妹,常常让他夹在两边为难。

    崔后见他作态,心中暗暗失望,不欲再看他的蠢笨样子,转头对崔惟熙道:“今日太后在宫中设了赏菊宴,朝中命妇大多受邀,你随我一同前去,看看卫侯夫人是何反应。”

    *

    秋液池旁,各色各样的菊花摆在亭中廊内,宫内嫔妃、宫外命妇们衣着华贵、举止端庄,三两成群地相互攀谈。

    崔惟熙跟在皇后身后与各家夫人长辈寒暄问好,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一妇人打趣道:“崔氏女郎如此品貌,又是皇后内侄,想必求亲之人早已踏破门槛了吧?”

    她本欲假装羞涩搪塞过去,却不料一旁的卫侯夫人捏着帕子捂着嘴笑了几声,“这崔娘子可是差点成了我家新妇呢!”

    皇后面色一沉,斜睨向她,正欲答话,却听那妇人急急发问:

    “此话怎讲?”

    “当年崔公尚在时,曾给两家许下婚约,可惜如今我这二子皆已婚配,崔娘子这般妙人,我却只能当她的婿伯娘咯!”

    崔惟熙起先以为她只是想推脱掉两家婚事,却不料卫氏如此无耻,李代桃僵,欲拿一个偏房子弟换她的亲事。

    她是未出阁的贵女,本不好多言,可倘若任由卫氏夫人继续胡说下去,只怕她多年清誉顷刻被毁,崔氏满门也同样面上无光。

    她欲上前,被皇后按住,又听她道:“这菊花酒醉人,瞧把卫侯夫人都喝晕了,”她掩唇一笑,话中似有讽意:“所谓门当户对,我阿兄虽向来不重门第,却也不会把崔氏长房嫡女与你家次房相配。”

    四下笑声渐起。

    卫侯一族在本朝才凭借军功起家,多年来既不为世家接纳,也不受皇族青睐,故而才急着攀附上宗室女,想靠兵权来扭转颓势。

    南境大局未定,卫氏夫人却在宫中做起了鱼和熊掌兼得的美梦。

    各家夫人常在宫闱行走,消息灵通,听她说出如此狂诞之语,本就心中不屑,又见皇后话里话外都在排揎她家,互相交头接耳,乐得凑这个热闹。

    那卫侯夫人被当众下了面子,脸上无光,守着帕子被扯得皱起,恼怒道:“皇后娘娘毕竟久居宫中,许多事记得不大清了也是正常。”

    复又看向崔惟熙,“崔家娘子,自己父亲的话,你这当女娘的可不能忘了吧?”

    崔惟熙心下恶寒——这人真是毫无世家贵妇的风度,面上却轻抿嘴唇,似笑非笑。

    “记得阿父曾见幼时的卫家二郎聪慧谨慎,不同于家中兄弟的...将门风范。”

    她语气轻柔,不紧不慢,眉眼间一派矜傲风范。

    “于是将一玉珏相赠,说此子可堪为配。前日听姑母提起,卫家二郎得以迎娶宗女,才知我阿父果真善识人也。”

    她一番话说得婉转,在场众位夫人却心下明了,见崔惟熙小小年纪便滴水不漏,不由思绪百转。

    果然,当下便听兖王妃问道:“崔氏女果然名不虚传,我家三郎若能讨得这样的新妇,我怕也不会再为他操心了。”

    卫侯夫人被臊得抬不起头:崔氏虽没落,却毕竟是高门显贵,宫中尚有一位储君和正宫皇后。兖王妃此话一出,倒显得她拿大了。

    崔惟熙听后,面上一派羞赧之色。她本就生得美丽,眉如新月,面若芙蓉,体型纤秾合度,姿态端庄优雅,此刻含羞而立,众人心中不由暗暗称道。

    卫侯夫人一刻也不想多待,匆匆告退,皇后也随后携崔惟熙回到昭阳殿中。

    今日虽未让卫侯奸计得逞,可与卫家退亲已成定局。

    崔惟熙到了适嫁之龄,如今世家与皇权剑拔弩张,卫家又在此时联姻宗室倒戈皇族,朝中局势可谓瞬息万变。

    牵一发而动全身。

    崔惟熙是主脉独女,家主遗孤,她的婚事不同于族中其他女子,其分量之重,只怕还需善用。

    思及一月前从西北寄来的信笺,皇后踌躇不定,面上似带忧色。良久,她长叹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对崔惟熙道:

    “阿骓,姑母已为你选好一门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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