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危险话题，一着不慎，粉身碎骨。

    聪明的女人不会点破：假使对方无意，如何共事？假使对方有意，又非她所愿！

    但是她更讨厌在猜测中举棋不定。

    那些深夜造访，凌晨的邮件、细雨蒙蒙中那支烟，浩瀚星空下惊鸿一瞥的内心独白，还有把她拢在怀里的柔软，小米粥、鲫鱼汤、一小块山楂椰汁千层马蹄糕，在瓷白的餐具中颤颤巍巍...

    周怀年不说话，碧维在他的沉思中笃定：只要他说“是”，她就辞职！

    无望的妄念最折磨，不如不开始，方才不会念念不忘。

    “不是”周怀年眼神渐渐聚焦，手收回，放在身侧拢成虚虚一个空拳，手中除了握住空气，什么都没有。

    他神色平静，甚至有一丝若有若无、温厚的浅笑，“你怎么会这么想？”说完他真的笑了，如寒冰乍破，山河堕春，笑的眉目舒朗，如果忽略掉他细微抖动的嘴角，那必然是一个完美的、对谈话对方宽容又无奈的微笑，“你曾经救过我，我帮你理所当然。”他倏地看向她眼神深处，似有隐隐期待，“莫不是你自己，贼喊捉贼？”

    碧维糊涂了，脑子里一团浆糊，理不出一条有用逻辑。

    但是周怀年是谁，他直来直去、不留情面，他说什么就应该是什么。

    羞耻心开始后知后觉占据胸腔，一股红潮从脖子开始，蔓延到脸上，碧维双手无意识地捻搓被角，“怎么会？我就，就是开个玩笑，哈哈，你怎么会有那个意思呢...”她眼神乱飘，说话也有些结巴，“千...千万不要误会，我也完全没有那种想法，真的，一辈子都不会有，你放心...”

    周怀年别过头去不看她，目光虚空，落在右手不远处一个小圆桌上，又好像不在。

    他声音如常，说出的内容却不太客气，“行了，你闭嘴吧。”

    碧维第二天就回公司了，周怀年没有坚持，实际上他没再过问。

    那次尴尬的谈话结束之后，他就离开了病房，之后再也没出现，倒是裴佩第二天打来电话，问身体怎么样，那时候碧维已经踏出了医院大门，在去公司的路上。

    作为一个打工人的强大自觉——轻伤不下火线。

    整个办公区安静的诡异，看到她进来，几个相熟同事只敢用眼神示意欢迎，却默默不敢出声。

    碧维一头雾水，抓住鬼鬼祟祟的莹莎，“什么情况，大家怎么不说话？”被莹莎站起来一把捂住嘴，拉下身，贴着她的耳朵，小妮子几乎是在用气音说话。

    “今天大boss发飙，所有人都遭殃，收声！”

    “什么情况？”周怀年平时对交付要求高，但也一码归一码，对事不对人，今天是无差别攻击了吗？

    “不知道啦，早上一来，就把几个部门经理都骂了一顿，哎哟吓死个人！”莹莎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旁边薄舂舂探出个脑袋，低低补充，“老梁说了句「研发难点还需要突破时间」就被内涵了，周总这么说：恕我直言，你这个「需要突破时间」已经过去两周了，竞争对手和客户想必对你这种磨磨蹭蹭的速度很欣赏，反正就快过年了，不如就干脆拖到明年吧，怎么样？”她拧着眉毛学周怀年阴阳怪气的样子，惟妙惟肖。

    “还是在办公区训的，大家都听到了，老梁现在躲去厕所哭了估计。”莹莎在旁补充，“还有其它市场、采购、制造部门的领导也都被怼了。关键也不是骂，就那种讽刺搭配冷笑的组合，小维姐你懂吗？听着比挨骂了还让人难受。”

    懂，怎么不懂！她领教过不止一次，周怀年生气起来可不管你是男是女、年龄职务，务必要把人说得恨不得钻地缝。

    薄舂舂又学了其他几个部门经理挨批台词，最后总结陈词：老板大姨妈提前，不要去□□桶，否则死无葬生之地。

    有一说一，周怀年指出的这几个问题，倒算是各部门负责人的老毛病，这几人挨一顿不冤枉，只是从她入职开始，还没见过波及范围那么广。

    中午吃饭时候舂舂又想起这茬，嘀嘀咕咕，“你们猜怎么着？最惨的是老板娘，早上花枝招展过来，结果没到三分钟就匆匆走了。”她用手背拢住一侧嘴角，神神秘秘，“据坐周总办公室最近的张工说...老板娘动手动脚，想温存来着，被老板冷脸一把推开，哇！当时老板娘那个脸，黑得和锅底一样哇！”

    碧维无语，张工除非趴在办公室门框上偷看，否则知道什么动手动脚、冷脸黑脸的，夸张。

    她像上了年纪的人一样啧啧摇头，表示无奈。

    边上莹莎点头如捣蒜，“有可能，老板娘最近来的不勤了你们发现没？好像就...”她皱眉可爱地思考，“就小维姐你车祸回来之后...”她突然神色一凛，好像发现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小维姐，老板会不会是对你有意思啊？”

    旁边舂舂吓了一跳，瞟了瞟碧维，让莹莎别瞎说，“不能吧...”

    “能！怎么不能！我师傅是老板救命恩人呐，以身相许什么的...况且...”莹莎越说越真，嘿嘿笑，“我师傅晕倒时候，你没看见老板——「唰」一下，就公主抱起来，那个脸色，那个着急哟！”

    碧维看着莹莎，仿佛看到了昨天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无力用手势阻止小姑娘磅礴的想象力，“打住，你先想想你现在YY对象到底是谁，再决定要不要继续。”

    这句话很有效，周怀年长年累月的积威，让莹莎乖乖放下这个话题，闭嘴。

    年前时间过的飞快，似乎前一天还在掰着手指，倒数还有几天放假过年，后一天就到了假期前最后一天。

    华南地区，对取些吉兆很看重，生意人尤其如此，不管信与不信，都不敢不尊重风俗。所以年味，在一件件吉祥物件中，传递到办公司每个人身上，比街上到处朗朗唱着的“...恭喜你发财，恭喜你精彩...”更早。

    办公室里早已提前张贴了对联，红底金字，作品来自梁春明，上联：占天时地利人和，下联：取九州四海财宝，横批：财源不断。

    又财又宝，相当拍公司马屁，俗气实惠，碧维看得好笑。

    门口一左一右放了两盆桔仔树，橘子个个大过拳，红彤彤沉甸甸地坠在枝头，“桔”取“吉”字同音，每家每户过年都会买几盆回家，还有人家买金桔，不过这些吉祥果长得诱人却不好吃，又苦又涩。

    碧维小时候悄悄摘果，姜国华不阻止，只笑眯眯看着她偷偷摸摸摘了藏着吃，再“呸呸呸”地吐出来，哈哈大笑。

    这橙香又苦涩的滋味，是记忆中独属冬天的味道，伴着寒气而来，萦绕鼻尖心头。

    因为办公室单身男程序员多，人力资源还在会议室前面的空地上，放了一株两米高桃树，苞蕾盈枝，一些花苞已稀稀落落盛开。

    很多同事提前请假走了，碧维回老家，在距离番市不远的一个市，留到了最后一天。薄舂舂是东北人，今年全家准备去海南过年，距离番市近，又因为项目收尾，也留到了最后。

    下午四点多，办公司人很少，事情都处理差不多，薄舂舂拉着碧维去桃树下许愿，“据说，绕着桃树正三圈反三圈，明天就桃花旺旺，帅哥一个接一个！”

    她不顾碧维看小傻子一样同情的眼神，拉着她转圈，嘴里念念有词，“月老观音菩萨财神爷齐天大圣...请一定明年保佑我找个大帅哥，给我送包包送鞋子送鼠标送键盘...送不停。”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神仙里不仅有送子送姻缘的，还有送财和送唐僧去西天的？

    薄舂舂已经虔诚祷告完，摇碧维，“你快说，多求几个神仙，要求越具体，实现机会越大！”

    感情求神仙这种事情，也讲究鸡蛋不放同一个篮子？

    碧维翻白眼陪她唱戏：“如来佛祖托塔天王二郎神，请明年一定保证我找个大帅哥，送我...”她词穷，姜国华从小教导她求人不如求己，哪怕是胡言乱语，找人求包包求鞋鞋实在是难以启齿，她在舂舂期待的眼神中，脸笑得僵硬，“...送我每个节日的祝福，让我和家人、朋友事事顺利！”

    舂舂刚想点评：这种犯规操作，偶像包袱太重！突然正色，对着她身后毕恭毕敬，“周总！”

    碧维石化，慢慢回头，她仿佛能听到自己扭头时候，颈椎关节的“噼噼啪啪”声，像一颗颗清清脆脆被打出去的算盘珠子。

    他们自从上次医院之后，还没有正面沟通过，虽然在一个楼层，但只要有心躲避，是可以碰不着面的，她决心，在自己的羞耻感没有完全退却之前，能躲多远躲多远。

    周怀年没有看她们，点了点头，说了句“早点下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