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

    竹苑的屋后是片竹林,沙沙随风晃着腰肢,她一路走出好远,忽然见自己身在林中,不辨方向。也难怪他们根本不对她做任何限制,单靠她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走出这竹林的。

    忽然,她看见不远处有两座新坟,坟前竹片为碑,碑上无字无痕,倒真是奇怪了。

    “是莲生和官舒”,身后一个声音响起,“暗门自由来去,是以无名无字”。

    “那你们的名字?”

    “都只是代号,我们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姓甚名谁”,萧啸望着面前的两座坟茔,叹息,“好歹他们现在彼此作伴了”。

    他熟门熟路地找了个稍高的地势坐下,看样子是经常过来,随后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一处空地,王端端走去和他并排而坐。

    他还带了壶酒,开始自斟自饮,悠悠闲说:“我们四个都是流浪儿,机缘巧合进了暗门,门主将我们抚养成人,教授本领,带着我们走南闯北,所以......对不起”。

    王端端不解地问:“为何要跟我说对不起?”

    “我不能放你回去”,他的声音酸涩,独自挨忍。

    王端端苦笑,抢过他手中的酒壶,闷头喝了一口,“你这是在先礼后兵吗?”

    他盯着她良久,从那一口酒,沾了几滴到樱红色的唇角,留过细白的长颈,又被她完全不在意地袖手一抹。清风十分配合地吹起她的衣袖,轻轻地打在他的脸上,淡淡皂角的香盈鼻。

    他觉得这个味道比她以前的惯用的那种香粉味道好闻多了。

    “那你们打算,怎么用我换荼妩?”她的语气平常,倒像是要帮他出谋划策。

    她之前一直昏迷,是以他们还没有想好周密的计划。既要保证能换回荼妩和其他门众,又不想连累她再受伤。

    萧啸不知该如何作答,就又听她说:“那你可想知道荼妩为何要刺杀两位公子?”

    王端端将那晚听来的奉城郡的故事说与他听,那些惨烈和悲壮,似乎正在以林中的飞鸟为信使,传递到了更远的地方,更是在这片竹林里久久不散。

    “难怪,难怪”,他连说了几句难怪,难怪门主从不允许手下伤害孩童;难怪之前一次在奉城郡出任务,她的反应那么奇怪;难怪她这次要亲自压阵,借王世柔想刺杀公子耀的契机试图将两位公子一并除掉。

    “所以萧啸,我理解你们想要拿我换回荼妩,我不怪你们,可你们能换回荼妩的人,能换回她的心吗?暗门如今已经倾覆,我想荼妩也不一定想要再回暗门了吧。”

    不然怎么可能燕青都逃走了,她却没有,她肯定是拼死做最后的一搏,才会落入公子承手中。

    萧啸猝然起身欲走,回头却又看到了同样被震惊到的燕青,她说:“我,是想来叫你们吃饭的”。

    王端端站起身来,问她:“你刚也听到了,对吧?”

    燕青点点头,“但我......需要时间理理”。

    奉城郡的惨案,他们行走江湖多少都有耳闻,只是没想到,那位巾帼女将英灵,竟然就在自己身边,可她这些年的行事狠辣无情,半点不像当年舍家为国的英豪了。

    “嗯,我告诉你们,是想说,在刺杀案之前,公子承一直在找她,就为了将旧案的真相翻出来,我想,这或许也是荼妩曾经想做的。”

    风开始用力地摇着竹林,光影随之变幻出各种形状,燕青和萧啸互相对视后,陷入沉默。

    而司南苑的厢房里,除了一个受伤的王世柔,一个养伤的李卿卿,还多了个人,那便是荼妩。待公子耀离开后,公子承偷偷将她接了出来,除必要的守卫外,她可以在房间内自由行走,但这么多天,却一直没有等来任何人或任何处置,荼妩不免有些心焦。

    她每天都会拍着门大喊:“公子承,公子承,有本事你杀了我,杀了我啊”。

    “你们要不赶快杀了我,总有一次,我会杀了你们,哈哈,杀,全杀光。”

    “全杀光,全杀光,像当年一样,全杀光。”

    她摸不清公子承的打算,按理说,留着她这个门主已无任何用处,杀了她,还能立功一件。可他不但不杀她,还只将她关在司南苑的厢房里,每日优待,莫不是想要招降?

    “哈哈哈哈哈”,荼妩都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招降一个倾覆的暗门门主图什么?难不成,他和王世柔勾搭在一起,刺杀公子耀是他二人联和密谋的,若真是这样,荼妩倒真觉得高兴了,虽然现在没能杀掉这两兄弟,他们日后也会争个头破血流,你死我活的。

    荼妩在房间内,为自己的臆测拍手大叫,门口的侍卫见怪不怪,这几日,她不是大叫就是大笑,俨然像个疯婆子。

    两名侍卫撇嘴对看一眼,见公子承和延吉过来,身后跟着个黑衣斗篷的男子低头掩面,侍卫赶紧正身抱拳行礼。

    “公子。”

    “你俩先下去吧”,公子承淡淡地摆手。

    侍卫有些迟疑,毕竟里面的可是暗门门主,刺伤了他们不少兄弟。

    “没事儿,你们先去门口守着,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延吉看出了他们的犹豫,便补充着。

    侍卫离开后,他们推门而入,荼妩显然还在自己臆想的情景里排演,脸上有忽然被打断的苦恼。她端坐着,睥睨的目光扫过公子承、延吉,而后落在那一抹黑。

    萧平正取下兜帽,走到荼妩身边,咚地一声跪下,匍匐在地,声音悲切而欢喜,道:“真的是您,英将军,我就说我没有认错”。

    他没有叫他况夫人,是因为相比况闻的夫人,英灵作为一位女将的身份,贡献更多。

    荼妩显然没有料到会再听到有人叫她“英将军”,震惊过后,她立马矢口否认,“你认错人了”。

    萧平正依然保持着跪拜的姿势,揖礼道:“正戌年,您曾随郡守况闻至奉城郡峡甘镇巡视,当时有一少年被诬陷偷了员外郎的银子,是您,多番询查,才还了他的清白”。

    荼妩又再抬眼,凝视了他片刻,这张沉稳的脸与记忆中那个已经模糊的稚嫩又固执的青涩脸庞重叠。

    与荼妩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于萧平正,却彻底扭转了他的命运。否则,一旦学正按上有了污点,他不可能再有机会出仕为官。

    “你不记得我了也很正常,但我永远记得您,还有您当初对我说的那句话: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

    这句话也是当初况闻时常劝解她的,君子要想达到长远的目标,就一定要耐心等待时机,而要想成就伟大的功业,就一定得要忍耐。

    所以她不是忍了吗?待了吗?

    直到夫死儿亡。

    荼妩悬空的手,互相想抓紧什么,但为避免她自杀,整个房间内几乎没有放置瓷器,她起身,疾步寻找,瞧见了延吉的佩剑,伸手要拔,延吉反应极快地按住剑柄,公子承递给他一个眼神,延吉便松了手。

    “英将军”,萧平正急得起身,想要劝阻。

    荼妩手持利剑,狠狠地砍向了木雕花罩、壁柜、罗汉床等,将所有能砍的砍得七零八碎,忽而,她又看见了公子承,寒剑直逼至他印堂前一微米,公子承纹丝不动,还微微扬手拦住了延吉。

    “你到底有何意图?”荼妩逼近,冷声闻。

    公子承伸出两指捻开剑身,道:“你心中的悲愤与恨意,我们都能理解,可你以为,杀了我和公子耀,你便就算大仇得报了吗?”

    “呵呵,只可惜不能直接杀了庆历那个腌臜,能宰他两个小崽子也是好的。”

    公子承抬眼看了下萧平正,萧平正立马接过话,道:“当年的事,我已发现了一些端倪,恐怕庆王也是被蒙在鼓里的”。

    荼妩射向萧平正的目光似一把冷箭,她怒喝:“迟迟不派援兵的是他,趁机灭杀我们刚下战场的将士的是他,将况闻打入地牢害得武威军那么多人去撞了谏心钟的也是他,你好意思说他冤枉?”

    “不,不,也极有可能是庆王为有心人利用,对奉城郡的真实情况并不了解。”

    “若他不了解,只需派人来......”荼妩猛地意识到,“若是他派来的人......”

    若是他派来的人,将奉城郡的情况添油加醋地回禀,那庆王便只会根据这个人反馈的信息做出裁断。

    “那他为何不再多派几路人,这样,这样也许......”也许就能得到真实的情况,派军来援,也不至于他们野菜树根苦苦支撑那么久。

    “因为派来的人,带回的消息正好是他想听的”,公子承在一旁淡淡地说。

    荼妩转头,狠狠地瞪着他,但也意外,他居然没有替庆王掩饰,倒是萧平正有些支支吾吾地说:“也,也不一定,兴许后面派了几波人马,都,都被前头那人给收买了呢”。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显然越说越没底气。

    “我查过旧典,那段时间,整个朝廷兴起了一股豢养暗卫之风,上到王室,下到各地方属官,因此缩减了不少正规军队上的花销。父王本也有意遏制,怎料他上梁没端正,下梁便齐整不了。是以,他又饮鸩止渴,想在各地,建军事禁区,以支撑他的军队力量。其中当首选奉城郡,因其无论是地理优势还是政治考量上,都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偏那时候的郡守况闻,一纸奏疏就拒绝了。我想父王当时的表情一定很难看。”

    “如果只是这样,为何不直接撤了他的官职?”萧平正无法理解。

    “因为当时的武威军中,况大人和英将军两位颇有声望,与其得一个嫉贤妒能的昏聩名声,不如全了战死沙场的忠义。”

    “这,这.......”只是为了名声,就拿那么多人命去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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