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逢花怔愣一瞬，为这莫名的好意几乎有些手足无措。
这时房门吱呀一声，她连忙抬头向外看去，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郑师兄！”
郑羽成没想到乌逢花与周平此时会和齐婉在一起，愣了一愣：“你们怎么在这里？”
“我……”乌逢花不知怎么解释。
她像在外撒野的熊孩子，突然看到家长的那一刻，才开始回想自己做的事是否有所不妥。
为了躲避可能的追兵，他们一路赶路离开坞城，若不是为了让她好好休息一晚，恐怕连这一夜也不会多停留。
他们还远没有可以“路见不平便拔刀”的余裕。
如今在客栈逞一时之快引人注目，万一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怎么办？
郑羽成关上门，朝齐婉拱了拱手：“多谢老板娘照拂。”
齐婉此时脸色却冷了下来，并不领情，淡淡道：“教训几个小贼罢了，担不起‘谢’字。”
“客栈人多眼杂，你们就在后院凑合一晚吧。”
说完，齐婉拎起酒坛，起身向外走去。
擦肩而过时，郑羽成低声开口：“边界有异，我已经处理了。”
齐婉脚步一顿，没有回应，径直离开了。
“师兄与老板娘认识？”乌逢花试探。
桌上除了酒只有一壶冷茶，周平倒了一杯递给郑羽成，郑羽成接过来，手指摩挲着茶杯。
“雪坞与老板娘认识。”郑羽成答道。
他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摸了摸乌逢花的头：“不用操心别的，感觉如何，好点了吗？”
“还行，”乌逢花点点头，神情有些沮丧，“只是还无法运转内力，只能使些外家功夫。”
“什么感觉？”郑羽成追问。
乌逢花仔细回想着：“经脉滞涩，真气运转不到半个周天便难以为继，只能尽数散去。但与夫子所讲过的几种内力尽失的情形似乎又有所不同，我能感觉到它们并没有消失，只是……凝冰僵固一般，无法再循环往复，为我所用。”
郑羽成眉头微蹙，看向周平。周平摇了摇头，显然也没什么办法。
“不过……”周平沉思片刻，迟疑道，“似乎与师姐之前服的伤魂散有所关系。”
郑羽成奇道：“伤魂散三日之后必会消散，怎么会影响至今？”
周平并没有反驳，只是说从脉象来看的确如此。
郑羽成回想着当日情形，道：“也许是受了那养鹰的一掌，两相作用下造成了这种状况？”
“夷族人好像说过，这是他们改良后的伤魂散。”乌逢花插嘴。
“怎么可能？”
却是郑羽成与周平异口同声。
乌逢花缩了缩脖子，表示自己绝没有听错，应该也没有记错。
郑羽成见惯了世面，周平颇有几分医术造诣，可是一时二人都有些难以相信。
伤魂散，吟风谷独门出品的丹药。
天下医者无不向往吟风谷，除了谷内医道洞明者众多，更是有许多不外传的稀奇药方。据说初代谷主所制的灵药，甚至能令垂死之人起死回生，有生死人而肉白骨之威。
一直以来，都有人试图破解吟风谷的独门药方。曾有天下首富之人收集百枚丹药，在安平公开寻觅能人异士，给予重赏，希望能解出一二。
谁知人潮往复，皆束手无策，连宫中御医也只能叹息摇头。
直到后来天下大乱，吟风谷曾公开过一部分药方，很多看起来寻常的止血治伤的方子，效果都要比之前的好上不少。
神奇的是，若是有人试图加入或调整某些药材的比例来改变药性，无论怎么尝试，反而都会令药性尽失，失去作用。
医者药师们议论纷纷，最终却都没得出什么结论。只能推测吟风谷中的配药大师或许已经到了巅峰造极的地步——多一分不可，少一分无用。
如今乌逢花能跑能跳，脉象却与之前服下伤魂散那三日无异，难道真是夷族中率先有人解开了吟风谷的秘方？
“伤魂散不会影响神智记忆对吧？”郑羽成问周平，显然还是不肯相信。
“喂喂！”
乌逢花不满。
“当然不会，”周平擦汗，“但如果是改过的方子在下也不清楚……”
“我好得很！”
乌逢花简直想当场给她的好师兄表演个倒背口诀。
郑羽成看着乌逢花着急的样子，唇角却流露出了憋不住的笑意，伸手又揉了一把乌逢花的头发。
乌逢花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头顶：“怎么还揉上瘾了？不知道女孩子家家的头发不能随便摸吗，弄乱了怎么办？”
“小时候给你扎头发还少吗？你哥又做不来这个，”郑羽成轻飘飘地收回了手，躲过了乌逢花的回击。
随后他收了笑意，直视着乌逢花的双眼。
“逢花。”
“嗯？”乌逢花微微仰起头，对上郑羽成的目光。
“师兄说别想太多，”郑羽成目光认真，“是真的希望你别想太多，不要思虑过重。”
“你才十五，别把自己逼得太紧。师兄会查明那些往来是非的。”
在外人眼中沉默寡情的孤鸿刀，此时却对着乌逢花轻声细语，好像哄孩子一般。
“我记得你自小时候起，于武学一道上便天资过人，城主……师父怕你自满，嘴上不说，私下里却夸过你很多次。”
“楚连祁身旁高手如云，不必急于一时，”郑羽成道，“拳怕少壮，终有一日……”
他停顿了一下，随即接着道：“……你会亲手砍下仇人的头颅，以血告慰心中不平。”
乌逢花依旧沉默。
晚风如诉，轻轻敲打着窗棂。
郑羽成没有着急，耐心的等待着。终于，乌逢花开口。
她低下头，眼眸低垂，竟显得颇有几分冷漠，道：“你还把我当几年前那个小孩子哄么，师兄。
郑羽成心里一跳。
“这两天，”乌逢花声音几不可闻，“我明里暗里试探你，怕你和那摄政王一条心——是，父亲信你，那天你跟着他，我看到了——我也信你，我和父亲闹别扭，刻意远离坞城和朝廷那些事宜，你大可以哄我骗我，却在我醒来时毫无保留的告诉我一切，为我抽丝剥茧地分析事理。”
“可我还是怕，师兄。”乌逢花重新抬起了头，定定地看着郑羽成。
郑羽成没有在她眼里看到一滴泪。
“雪坞没了，我的家没了，而现在我手中甚至没有半寸兵刃，还有这个莫名其妙的伤魂散——
“也许我永远也恢复不了了——就算撞大运恢复了，刺杀楚连祁？多可笑啊，多少人恨他恨得巴不得嗜其血啖其肉吧，可他就是高高兴兴地活到现在了，听说去年还收了个北境的美人。
“我又算什么呢？师兄，或许你永远也不会有两难的机会了。”
周平不知何时起就开始眼观鼻鼻观心，自觉郑羽成也算半个乌家人，别人的家事不宜多听，此时却突然出声打断了她。
“不会的，师姐，”周平道，“我会治好你的，不管是伤魂散、还是别的什么。乾门、吟风谷、紫云间……哪怕穷极我这一生，总会有办法的。”
青年认真说道：“我保证。”
周平往日里并不起眼。
他年纪其实比乌逢花大，只是雪坞按入门早晚论序，他来得晚，便叫乌逢花作师姐。
之前乌逢花对他唯一的印象，就是雪坞药堂里来了个面生的少年人，在一众白胡子中显得格外显眼。
“你是哪位师兄，怎么如此面生？”她好奇地问。
他按住乌逢花不安分的手，好脾气地答道：“师姐，我刚入门。”
“你把脉用左手，关我右手什么事？”乌逢花晃晃手腕，周平咳了一声，迅速放开了。
谁知乌逢花刚被松开，身子便迅速向上探去。周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向后仰去，眼看就要失去平衡连人带椅一起摔倒，乌逢花另一只手精准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拉了回来。
“你躲什么？”少女摊开手心，里面是一枚小小的柳叶。
周平一时语塞，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道谢。
“好啦好啦，”乌逢花小声催促道，“快诊脉吧，一会儿还要练功呢。”
周平嗯了一声，定下心重新诊脉，耳后却染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薄红。
现在想来，那轻松的往日时光竟恍若隔世。
“我保证。”
他声音清润，并不是掷地有声的宣誓，却带着一诺千金的信义。
乌逢花终于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