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西川之地,郡王府邸。

    竹帘后薄影对坐,正是本该被流放的前任首辅高执大人。

    茶雾弥漫,混着炉中燃香。

    “郡王如今拿回了兵权,西川一脉重振轻而易举。”

    对面人影提杯饮茶,声音幽幽,“大人别忘了,宁王爷手里还握着墨京玉牌。”

    高执低哂,“起云台沉寂多年,宁王爷已经不是当年的宁王爷了。至于墨京玉牌,现在明宜公主手中。”

    竹帘后提杯的手微顿,“不是肃王殿下?”

    “若是肃王殿下,是要更费功夫多加谋划。”高执抬眼,目暗晦深,“但区区一个公主,郡王还畏惧吗?”

    “毕竟是宁王爷的公主。”

    “郡王这是被宁王府压制太久了。”他言辞暗讽,“当年不仅没能扳倒宁王府,还失了兵权。甚至于郡王的亲王叔被宁王爷当街斩杀,此仇不报,郡王安能稳坐西川。”

    “何况宁王府是不会忘记这世仇的,郡王以为拿回了兵权,陛下会放过你西川一脉吗。”

    高执所言字字锋利,新帝即位,宁王府重振。现在放归兵权完全是权宜之计,待时机成熟,定然逃不过被开刀的命运。

    对面沉默良久,再次开口,“大人想如何做?”

    “要一个公主交出兵权没那么复杂。击垮一个小姑娘,要她崩溃也没那么难。”沧桑之下的双目蕴着淡淡的阴厉,高执缓缓道,“如今顾大人身在景州,别让他活着回京就是了。”

    什么忠臣佞臣。

    他才是天生的造王者。

    高执始终信奉自己。

    他能胜过顾上卿,胜过所有人。他掌控权力,操纵生死,养成帝王。

    顾衔章比不上他父亲。

    他的父亲顾怀安,亦是天生造王之才。高执始终认为他们是一样的人。当年朝堂之上也只有他有资格与他对抗。

    可惜顾怀安不愿与他为伍。他偏偏要追随宁王爷。

    最后是他一手成就了先帝,而他死在他的阴谋里。

    顾怀安也是个疯子,不可救药。他牺牲了自己,以己之身至死拥护宁王爷。

    纵然是死对头,但高执想要的结局是他与宁王爷还有所有党臣一起死在起云台,他要杀他,也要他一生成诗。

    可他献祭了自己。

    成为史册败笔。

    高执感到可惜。

    没有人比他更惋惜顾怀安。

    –

    从景州传来的消息很快抵达上京。

    张殿臣愿意归京担任首辅之职的书信也一起送到了陛下手中,收到时大人已启程多日。

    而宁久微写给顾衔章的信才刚寄出,便闻快马传讯,顾大人遇难,失去下落。

    “什么叫失去下落?”宁久微最初听陈最的回禀,并不相信。

    “顾大人似中了埋伏,被人下杀手。”

    “他为什么会中埋伏。”宁久微冷静地问,“顾大人没有随先生一起回来吗?”

    陈最回道,“顾大人在景州多停留了两日,替先生处理了一些事情。后来赴了西川郡王的宴请。”

    “西川郡王为何会在景州。”

    那么不知所踪的高执大人想必也在了,可还是很奇怪,“本公主和顾大人说过宁王府与西川一脉的过往,他不应该会对西川郡王放松警惕。他为什么会去见郡王?”

    陈最摇头,“这个属下不得而知。”

    “让魏叔去查,切莫走漏风声。”宁久微沉吟片刻,“还有,让祁世子和二公子来见我。”

    “是。”

    夜慢慢笼罩,白日最后一抹光亮也没入西山。

    两天没有等到任何关于顾衔章的消息,宁久微有些心烦意乱。

    祁聿和祁衡来时天色已尽暗。

    书房紧闭,宁久微将顾衔章在景州之事简单说了一遍。

    祁聿皱了皱眉,“顾大人行事不会如此大意,其中必有缘故。”

    “是,我原想他许是有自己的打算,可现在……”

    “窈窈,你别着急。顾衔章不会有事的。”祁衡声音平缓地安抚她,“你让我来,是想让我去一趟景州对吗?”

    宁久微点头,“我想来想去,只有祁衡哥哥最合适,也最让我信任。”

    “祁聿哥哥则身份特殊,贸然离京容易引人注意。何况后日还有承宣伯爵府的夜宴,世家宗族都在,国公府世子不出席也不合适。”

    提到承宣伯爵府,祁聿道,“程千帆这个人,鬼蜮伎俩,虽然他投诚,我却仍觉得他不可信。”

    祁衡闻言看他一眼,语气意味不明,“世子也有看人不顺眼的时候?君子不是人后不言吗。”

    祁聿看向他,“我并未言论他人是非,只是作为臣子,向公主殿下谏言而已。”

    祁衡轻哼一声。

    宁久微目光转了转。

    她知道虽然祁衡还是对这个哥哥冷漠相对,但现在的冷漠和以前并不一样。自从祁聿在御史台重重包围之下,在国公爷质问的压力之下站在他身边护着他之后,祁衡就看不懂他了。

    他原本一直心安理得地讨厌、恨他这个处处都完美的哥哥,偏偏他有一天站在他这边。只这么一点好,就让他动摇了。

    祁衡还是不愿意认他,但终究和以前不一样了。何况,看在他也背着国公爷站队宁王府的份上,他暂且不恨他就是了。

    不过他能和他待在一间屋子里坐在一起谈事情,完全是因为这是公主殿下的地方。

    他不会承认他曾经多羡慕林霁,有一个无论何时都会守护他的兄长。

    祁聿和林将军不一样,他和林霁也不一样。总之祁衡仍在摸索着和祁聿和平的相处之道。

    “后日承宣伯爵府的朝贺宴,公主要参加吗?” 祁衡问。

    宁久微垂眸,“朝贺宴贺新年贺君主,自然要参加。”

    否则不知要担上什么罪名了。

    “只不过,我总觉得小爵爷不会那么简单地站队宁王府。就是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祁衡:“朝贺宴不同寻常小宴,我想承宣伯爵府也没胆子掀起什么大风浪,公主小心些便是。”

    祁聿应声,“我也会早做准备,保护公主安全。”

    宁久微颔首,看向祁衡,“那景州,就拜托祁衡哥哥了。”

    他柔声道,“公主安心,我会把顾大人带回来。”

    –

    转眼到了朝贺宴当夜,宁久微随王兄一起赴宴。

    应对世家宗族的繁琐之事王兄独自承担了下来,酒过三巡,宴上氛围不减。

    有侍女不小心把酒杯碰倒打湿了衣袖,宁久微只能暂时离席,去换了身衣裙。

    伯爵府今夜灯火通明,几乎无幽径之地。

    回去的路上宁久微放慢脚步,游廊之下却见小爵爷也离席出现在此。

    “府上侍女不懂事,我已经让人拉下去杖责了,还望殿下莫怪罪。”

    他走近,停下步子。宁久微也停下来,程千帆出现在这她并不意外,“小事而已,何必苛责。”

    “多谢公主殿下宽仁。”

    此处望去伯爵府夜下景致尽收眼底,不远处小拱桥下水波静静。

    “伯爵府今晚朝贺宴办的真不错。”她随意地闲聊,“不过小爵爷是不是有些事瞒着我。”

    程千帆手中还执着酒杯,鎏金的蔓草银杯泛着光泽,他晃了晃杯中酒,醇香的酒气散开。

    “哪有,我对公主殿下可是掏心掏肺——”

    宁久微轻声细语地开口,“你背着我给西川郡王献了多少珠宝银两,多少粮草,要不要我给你算算?”

    程千帆抬了下眉,“殿下,我冤枉。”

    她侧目看向他,对视几许,程千帆笑起来, “好罢,被公主殿下发现了。可是我做的这些都是缓兵之计。”

    他走近,在身侧低下头和她讲话,“我和西川郡王是假的,对殿下的诚心才是真的。总得先稳住他,否则如今西川重握兵权,造反怎么办。”

    “你的意思是西川想造反?”宁久微挑重点的说。

    “我可没这么说。”程千帆慢慢道,“不过造反这种事,最怕的总是手握实权的人。好比当年手持墨京玉牌的宁王爷。”

    “公主殿下,倘若西川造反,殿下是否会动用墨京玉牌?一旦动了,后果可就难说了。先帝将墨京玉牌交予宁王是为贤名,以“监帝王,明君心”的名义,如今呢?”

    宁久微目色凌厉,心下已然明了今晚朝贺宴的意图。

    “殿下,能够号令数十万陵卫军的墨京玉牌一直都是烫手山芋,不是吗?偏偏除了宁王府没人能拿的住。”

    程千帆饮着酒。

    今夜月光明亮,游廊四周,暗处藏伏。宁久微目光扫过幽深处的竹林灌木,袖中的手轻轻收紧。

    “程千帆。”她扬唇,“你敢请我吃鸿门宴啊。”

    “哪里的话,殿下可莫要吓唬我。”程千帆笑着说,“只是过一会儿,御林军就要围住承宣伯爵府了。殿下遇险,林小将军率御林军救驾,是不是好戏?”

    无论何时,皇城出兵都是大事。

    不管什么名义都必须有担罪者才能平息。

    宁久微负手而立,直视着他,“他要是不来呢?”

    她话音刚落,远处宴席忽而传来乱声。下一刻府兵自四面纷纷涌去,包围所有人。

    程千帆向她示意,“我知道朝上有几个公主殿下看不惯的老东西,我正好帮殿下一起处理了。”

    在这朝堂不平衡的局势之中,站错队伍稍有不慎就容易没有好下场,以承宣一等伯爵的实力,要拉帮结派实在容易。教唆完又背叛让别人替他垫背,也向来是程千帆最擅长的。

    宁久微拍了拍手,“小爵爷好手段。”

    “都是为了公主殿下,是我应该做的。”

    他苦口婆心地说,“朝中几位重要的文武大臣几乎都在,只要殿下愿意交出墨京玉牌,今晚也可以安然无事。”

    宁久微冷淡地勾了勾唇,“程千帆,你应该了解我,本公主最讨厌被人威胁。”

    “我知道,公主殿下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他怀念地叹息,“小时候一起玩惹公主生气了,只要我先开口道歉,抱着公主的手晃一晃就好了。”

    程千帆说着从袖中拿出一件东西交给她,“若是能一直那样该多好?你说是不是,殿下。”

    宁久微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绣的香囊。原本挂在顾衔章腰间总是干干净净的,现在流苏断了,上面的珍珠也不知所踪。

    海棠花图案上染着渗透的血迹。鲜红地暗,仿佛还带着温度。

    宁久微唇角笑意淡去,一瞬被扼住呼吸一般。她不知道顾衔章到底发生了什么。若非实在身处险境,他怎会连随身的香囊都成了这副样子。

    “身为驸马和御史,公主殿下觉得西川郡王会拿顾大人如何做文章?”

    宁久微从他手中一把夺走香囊,程千帆在那明亮如月的眼底清晰地看见了杀意。

    “拿这个就想威胁我?”

    程千帆迎着她的目光,“不敢。”

    “顾衔章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他要是这么容易死,就不是人人畏惧的御史大人了。”她嗓音清冽,平淡冷静。心却仍然沉了一分。

    “是吗。”

    程千帆挑眉轻笑,“殿下真的这么有自信吗。据我所知,殿下如今连顾大人是生是死都尚且不知。”

    “那又如何。”

    宁久微看着他,眼尾浮现浅薄冷漠的笑意。和顾衔章如出一辙。

    “身为本公主的驸马,这些危险他早该清楚。他就该千方百计保全自己,爬也得活着给本公主爬回上京城。”

    “用一个驸马来衡量能够号令数十万陵卫军的墨京玉牌,小爵爷,是你脑子有问题还是本公主有问题?”

    程千帆眯了眯眼,他静了一瞬,片刻后轻嗤道,“原来顾大人在殿下心里这么不值一提,殿下当真无情啊。”

    宁久微握紧手中残破的香囊,“程千帆,本公主一直不明白,你想要什么是本公主给不了的。为什么非要选择西川郡王?”

    “我谁也没有选,我只做正确的决定。”程千帆冷笑了声,似乎看向她,视线却又像落在别处, “公主殿下,你不会知道我从承宣伯爵嫡长子手中夺来这一切有多不容易。我是家族中身份最卑贱的孩子,凭什么他生来什么都有?”

    他随手摘了一片廊外枝头的树叶,忽然说,

    “你还记得吗明宜公主,小时候我说想给你当侍卫,像陈最一样保护你,你说好。你那时答应了我许多事情。”

    “可是后来有一天我忽然见不到你了,我想让你救救我母亲……明明只有你会保护我会帮我,可你答应过我的话全都食言了。”

    “你为什么不信守承诺?”

    那时宁王爷离京,王府没落。他们也都年少,谁也没有错。

    宁久微有些怔神,她恍惚片刻想开口说些什么,又被程千帆打断,“不过也是,公主身边有那么多人,又哪里会记得对我的承诺。”

    “所以这世上没人能帮我。”

    只有他自己掌握权力才可以。

    程千帆这次才真正看向她,将话题轻而易举地绕回来,“可是不管我做什么,殿下千万不能怪我。毕竟无论做什么,我心里都是忠于公主殿下的。”

    他说的话几分真假只他自己知道。

    不过有一点没有错,无论做什么,他都是为了承宣伯爵一脉的利益。

    宁久微收敛思绪,她抬头看着他,放弃挣扎一般淡声道,“悉听尊便。”

    程千帆低头抚了抚眉。

    他早说了,明宜公主没那么好对付。

    西川郡王这个蠢货。

    他饮尽杯中残留的酒,将酒杯随手一掷。

    “那我只能对不起殿下了……”

    “没关系,不过小爵爷。”宁久微似等到了想要的时机蓦然开口,目光落在他身后,“不如你先回头看看。我想你今晚的戏大概可以落幕了。”

    围在宴席外的府兵陆续撤退。

    方才无人的小拱桥上,此刻驻足了两道身影。一个是本该率御林军而来的林小将军林霁,另一个正是程千帆最痛恨的人。

    他的好哥哥,承宣伯爵府嫡长子。被他一步步夺走一切的长兄,他的手下败将。

    此刻那熟悉的身影与林霁并肩而立,看不清神色,而后朝明宜公主的方向俯身行了一礼。

    程千帆蓦地回头,双目阴沉,紧紧盯着她, “你——!公主殿下,你玩我?”

    宁久微轻轻歪头,像小时候将他欺负哭那样,挑了挑眉, “怎样?”

    “你能背叛本公主,本公主自然也能扶持你长兄。我能给你的,一样能给他。能如何待你,也能如何待他。”

    “今晚看来,伯爵府嫡长子果真好用。也比你这小爵爷忠心多了。”

    宁久微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温软的声音久违地紧紧捆住他。

    “我又放过你一次了,文俸。”

    她很久没有叫过他的字了。

    幼时的记忆太过清澈,总让人不忍沾染。就像程千帆无论如何也总是记得小公主在王府每每追逐着他和其他小公子跑的时候,只会一声声喊文俸。笑声比任何银铃都动听。

    宁久微从他身边错身而过,大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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