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近日,顾秋词时常会去宁王府。

    正如何院首所言,宁王爷的身子需要认真调养。

    写好几篇药膳,顾秋词如常出门。

    经过院落,正见顾衔章在亭中独自下棋。隆冬寒意,他倒不怕冷。

    自新帝登基,顾衔章就不曾闲暇。陛下重用,长公主亦有命,仿佛将所有麻烦事都推给了他。

    宁久微的确不想让他闲下来,她只希望让他没有时间去想更多。

    顾秋词走至亭下,在他对面的位置就坐。

    “我要去宁王府,你去吗。”

    “不去。”顾衔章手执白棋,眉也未抬。

    “听说昨天宁王爷召见你,你拒绝了?”顾秋词倒了一杯热茶,“你这御史大人当的确实威风。”

    顾衔章陷入沉默,只不紧不慢地布着棋局。

    “说实话,在得知当年起云台真相时,我几乎无法接受。对宁王爷也并不知该抱以何种心境。”

    “我似乎仍有恨。可是那种恨,忽然间变得很空虚。”

    她垂眸顾自道,“我一直想,父亲那样的大义是否值得。直到我在去宁王府的路上,被一个拿着冰糖葫芦的小女孩撞到,小姑娘扎着两个小啾啾,甜甜地和我说姐姐对不起……”

    “后来见到宁王爷的时候,我又想到那个小姑娘,那一刻我好像才恍惚了解,父亲守护的到底是什么。”

    身为上卿大人,他和宁王爷以身以名守的是大郢,爱的是天下人。后才是为江山,为陛下。

    “顾衔章,我早就说过,我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一直都不喜欢。”

    “顾氏覆没于权谋阴暗手腕,你却偏偏要走那条最极端的路。我太害怕你变成那个样子。”

    “但是……”顾秋词的声音像氤氲的热茶一样温而清涩,“很多时候我又仍然觉得,我的弟弟还是那个明朗又乖巧的小顾。我固执地想,他的心不会变。”

    顾衔章仍未抬头,他目光落在棋盘上,不辨情绪。

    这是到了上京城,不,应该是这么多年来,长姐和他说过最多的话。

    “你应该已经不记得你小时候有多可爱了。比现在讨喜太多。”

    “否则,明宜公主也不能那时候就看上你。”

    顾秋词理了理衣袖,站起身,走之前想起什么,停住步子回眸看他,“对了,听说长公主不要你了?”

    ……

    顾衔章摩挲着手中棋子,依旧缄默。

    “难怪最近宁王府常有衣着华丽容貌俊美的男子出入,长公主养几个面首倒也没什么奇怪。”

    顾秋词说完低头扫了眼他的棋盘,纤瘦的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还有,死局了,顾大人。”

    *

    宁王府。

    折枝院,宁久微倚在醉翁椅中撑着额角,终于找回清净。

    想要送来的美人一一被遣送回去,安禾十分不乐意,“你真不识好歹,本公主怕你孤单寂寞,给你送来的人可都是千挑万选的。”

    “你自己留着吧。”宁久微不领情地说,“不过,你不是有一个供你玩弄了吗。”

    “哪有。”

    “林霁啊。”

    “胡说!”安禾一拍椅子,伸手推了下她的脑袋,“人家现在可是战场立了军功的林小将军,这种话可不能乱讲。”

    宁久微睁大眼睛,抬手轻掩了掩唇。她一时忘记了。

    “你真不要啊。”安禾劝说道,“要不我改天再给你挑两个更好的?照着顾大人的模样找怎么样?”

    宁久微笑了声,半真半假道,“好啊,本公主倒也想看看这世上有没有人能与顾大人几分相像。”

    “你若是找得到,我就留在身边好了。”

    安禾乐不可支。

    谈笑间轻罗前来行了一礼,带过来一个人。

    是个男人。

    一袭白衣,颇有仙风。

    那张脸却十分妖冶。

    眼波流转,长眉狭眼。眉心一抹丹朱花钿。

    宁久微还是第一次见有如此阴柔之美的男人。

    “参见长公主殿下。”

    宁久微欣赏地多瞧了两眼,侧目看向安禾, “你带来的人?”

    “不是。”

    安禾摇头,眯了眯眼,“我还想问你呢,本公主还以为你独自私藏此等姿色不与我分享。”

    轻罗恰如其分地开口,“长公主,魏叔说这便是公主要找的人。”

    宁久微抬眉,“刘照泠?”

    这位声名在外的文豪诗人,竟是如此形象?

    她想着,眼前的男子闻言轻笑出声,“长公主,在下可不是什么饱读诗书的文人,我最烦的就是那些读书人了。”

    宁久微片刻思索,了然地坐直身子,“你是——”

    “我叫青月,潇楼且算是我的。”他笑着,眉目含情,“听闻长公主要找我,我就来了。”

    安禾好奇地来回望了望,“怎么回事?”

    宁久微看她一眼。

    安禾迟钝了一瞬便反应,“是为了那些事?”

    她颔首。

    潇楼那样的地方,可谓京城心口脉络之一。达官显贵上下九流,交错汇集。

    “新帝即位,改朝换代,旧史重曝天光是件大麻烦,但又不得不如此。”

    宁久微道,“如今朝堂坊间,简单来说可分新旧两党,新党拥护新朝新帝,认为正史不全,亦一力信奉宁王爷。旧党以维护先帝先朝为之忠诚。依旧秉持着绝对压制宁王府,认为顾上卿反臣之实不可动摇。”

    “我明白了。”安禾说,“潇楼可谓是四方消息流通汇集之源。所以你想从此切入做文章?”

    宁久微朝她笑笑,随手折了花瓶里的一枝梅,不可置否。

    青月行至长公主身旁委身伏膝,宁久微愣了一下,很快接受自如。

    “无论长公主有何吩咐,我都会照办的。”

    安禾觉得有趣,“为何?这位美人,你怎么只对明宜长公主这般献媚?”

    “因为在上京城,在下本就是为守护长公主的。”

    这下换宁久微也奇怪,“此话怎讲?”

    他笑了笑,“长公主殿下,我叫青月。青岚是我的姐姐。”

    父王身边跟随至今的青岚,是他姐姐。

    宁久微怔住。

    她从来不知道。

    安禾也愣了半天,不由感慨,“毕竟是宁王爷呀……”

    不管是上京城内还是外,究竟有多少人多少眼线,估计谁也无从得知了。

    “来,先起来说话罢。”宁久微伸手扶他,青月摇头,仰头看着她,“没关系,殿下有吩咐尽管告诉我。”

    他长的确实美。

    加之如此诚挚地仰望,饶是看多了顾衔章那般容姿,宁久微也不免心有涟漪。

    虽然不太习惯,但是感觉不错。

    宁久微忍不住摸了下他的脸,美人笑着顺势蹭了蹭她的手。

    安禾轻呼,“给我也摸摸!”

    青月乖顺地侧身递过脸。

    *

    新朝才立,几大藩王入京,在元旦之前,陛下先行宫宴以示重视。

    父王与王兄不出席,因而只有宁久微代替宁王府参加这场宫宴。

    夜来灯火辉煌。

    马车缓缓在宫门外停驻,掀开车帘,宁久微扶着银烛的手走下来。

    “长公主殿下。”

    一侧传来有些熟悉的嗓音,淡漠无温。

    宁久微抬眸,目光浅凝。

    “临安郡主。”她认真看了看,临安清瘦许多,双目暗淡无光,精致的胭脂下依旧能看出黯然之意。

    失去至亲的痛宁久微很了解。

    远兴候爱女之名她从前也多少有所耳闻,侯爷意外辞世至今,现在看起来临安还没有完全走出来。

    “许久不见。”

    “是许久不见。”临安看着她道,“久到朝代更迭世道不公,反臣正名,连宁王爷都从起云台回到了上京。”

    她语气低沉,似压郁着消极的恨意。

    尽管远兴候死有余辜,但她对临安始终有一分共情。

    宁久微并不想和她计较,“临安郡主,本公主再警告你一次,在上京城,特别是和本公主说话,要收敛再收敛。下次再开口,最好先好好掂量你远兴族氏的存亡。”

    她说罢不再理会,转身进宫。

    今晚的宫宴设在太液池苑,湖上花灯摇晃,夜空星辰零碎。灯火相映,美不胜收。

    歌舞之后,陛下与王公贵臣漫步游园赏池,女眷也各自相伴。

    宁久微站在游廊一角,看到不远处的对岸,叶氏三兄妹和顾衔章还有长姐在一起,不知在聊什么,顾衔章虽独自安静地站在一旁看池中花灯,那副画面看起来仍十分和谐。

    他们像一家人。

    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现在这样就是最好的结果。

    她的驸马尚且如此风华,她要他的人生重新开始,破见天光,照耀一生。永远也不要止于凛冽风雪。

    “公主,陛下走远了。”银烛轻声。

    宁久微收回目光,“走罢。”

    她不知不觉落在后面,漫不经心地走走停停。

    经过一树剔透玉梅,宁久微不自觉地想要驻足。

    就在她停下的时刻,忽然听见祁衡紧促的声音,“窈窈!”

    她回头,迎面便见临安手握匕首朝她刺过来。泛着冷光的刀锋映入眼帘,很快就到她眼前,宁久微呼吸轻窒,本能地退了两步,尚未回神便被一道力搂住腰身。她落入熟悉的怀抱里,眼前晃过夜色下一片混乱景象。

    “抓住她!”

    “纳兰明宜——”

    宁久微回头,看着被侍卫控制住的临安双目通红地看着她,眼中充斥着浓烈恨意,“我不会放过你的!宁王府两朝谋逆,为反臣正名,宁王爷摄政谋权蛊惑人心——神佛不佑!纳兰明宜,你杀我父亲害我族氏,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

    临安的声音越来越远,直至湮没在无尽黑夜。

    宁久微紧紧望着她被拖走的方向,呼吸用力地起伏。眼前一阵氤氲后,只觉浑身冰冷。

    “明宜!”

    安禾听闻发生的事,连忙赶了过来,“怎么回事!受伤了吗?有没有事?”

    宁久微垂眸冷静片刻,摇了摇头。

    “这些人到底是——”安禾正要发怒,教训一番御前侍卫,目光却落到顾衔章衣袖上一抹愈发刺目的血色,“顾大人,你受伤了!”

    宁久微怔了怔,看到他手臂上的伤口。

    他刚才被伤到了,临安离她太近,他只能用自己的身体挡那一下近在咫尺的匕首。

    这道伤看起来很深,在不停地流血。

    顾衔章低头看了一眼,“没事。”

    宁久微拉过他的手,拿帕子压住伤口止血, “传太医。”

    她声音太轻太冷静,一时没人反应。

    宁久微手有些颤,情绪乱七八糟,没人听命,她抬眸重复——

    “本公主说传太医!”

    安禾站在她身边,不妨被她吓到缩了下肩膀。

    银烛第一个回应,“是!”

    *

    月牙渐渐攀爬上最高枝。

    太医将顾大人的伤处理好后,宫宴已经结束。

    顾秋词查看过伤道,“这伤可能要留下疤痕,好在长公主无碍。”

    朝宁久微行礼后,她退出殿内。

    宁久微坐在榻上看了看长姐的背影,也不知为何心中泛起歉意。有一种伤害了她弟弟的愧疚感。

    可是,又不是她的错……为什么要有这种感觉。

    宁久微抛开杂念,找回长公主的底气。

    “顾大人。”她看向他,却忘了该说什么,顿了顿只道,“可还好?”

    顾衔章低垂着眼尾,沉默几许,“不太好。”

    宁久微一时哑然,“很疼吗。”

    “嗯。”

    他的衣袖被血色浸染一片,看起来确实很不好。宁久微蹙着眉,抿了抿唇道,“你护驾负伤,本公主会对你论功行赏的。”

    顾衔章掀目看向她,“长公主要赏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她如是问。

    “要什么都可以吗。”他眼眸幽邃漆深,注视着她。

    宁久微迎上他的目光,良久,她站起身,“奇珍异宝,天下之物。总之,本公主不会吝啬什么,你想好了随时可以找本公主要。”

    “眼下宫宴结束,也该回去了。”

    她说着往殿外走。

    “微臣送公主殿下。”

    “不用。”

    顾衔章拉住她的袖子,声音低哑,“那殿下可以送我回去吗。”

    宁久微停住步子,回眸看他。

    她启唇又止,视线扫过他手臂的伤,想说的话都止在喉间。

    “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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