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盟篇(九)

    到了就寝的时间,商云遣人告诉崇应彪,她要和翠妫一起歇息。

    苏全孝来接,也被翠妫婉拒了。

    于是崇应彪和苏全孝两人面面相觑。

    很久很久以前,他们曾经是一个营帐的战友,还有鄂顺。

    白衣苍狗,世事如麻。

    如今,他们还是死了一遭再见面的弟兄。

    崇应彪斜倚着,语气淡然:“冀州如何,还撑得住吗?”

    苏全孝也坐下:“能支撑。”

    崇应彪不知从何说起,就说起手下探子送来的消息:“朝歌的事知道了吗?”

    苏全孝扭头看他:“什么事?”

    “殷郊出征前,闯入宫中要杀苏王后,被殷寿拦下了。”

    苏全孝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能望着帐顶:“知道了。”

    以前崇应彪是北方质子的头头,脾气又大,出征时,无论是苏全孝还是鄂顺都不敢惹他。

    苏全孝也没有想到,他们还有这样静静坐着的时候。

    崇应彪自认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但是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娶那个河神姑娘?”

    苏全孝一愣。

    他耳朵有点红,但是语气很平静:“应该问她什么时候娶我。”

    饶是崇应彪,也被苏全孝的话震撼了一下下。

    这两人真会玩。

    他望着摇曳的烛火:“也对,她是神你是人类,若不加紧些,可就配不上她了。”

    崇应彪声音淡淡的,不知是在说苏全孝,还是在说他自己。

    沉默片刻,苏全孝犹豫道:“你与姬发有仇,只带这些人马前去会盟,不怕吗?”

    崇应彪轻笑一声:“他杀了我一次,没什么可怕的。”

    他的声音淹没在呼啸的北风中。

    ——

    冬雨寒凉,冷得似乎要浸到骨髓里去。

    殷郊望着密密匝匝的军马,细雨打湿了他的头发。

    朱厌坐在地上,周边的枯草像是被烧焦了一般,她百无聊赖地抠着泥巴,不一会儿就抠出一堆干死的蚯蚓尸体。

    殷郊回头看她,微微蹙眉:“我说过,你不要再跟着我。”

    朱厌点点头,下一秒,她就消失在殷郊的视线里。

    殷郊往前走动,泥土弄脏了他的鞋履。

    再走四五日,殷军就可以俯瞰毕原。

    到那时,他将与姬发为敌。

    殷郊从未想过与姬发站在对立面,他们是死生弟兄,是相互扶持的挚友。

    可他是殷商最后的王嗣,是成汤的后人,他应该给祖先一个交代。

    殷寿已经疯魔了,不配为天下之主。

    哪怕是输……他也该尽力给大商一个体面的结局。

    殷郊握紧佩剑,他深知自己会死的,如果能死在姬发剑下,也算还了他的恩情。

    殷郊转过身,却见不远处有一双脚印,虽然看不见人,但是地面是结结实实的黑印,带着死亡的气息。

    自从那日宫中遇刺后,朱厌一直跟着他,让他有些厌烦。

    殷郊冷声道:“不必跟着我,现在我还死不了。”

    朱厌现出形来,依旧是那副衣衫褴褛、僵如死尸的模样。

    她后退几步,赤足踏在泥地上,泥水发出“滋滋”声,让人头皮发麻。

    殷郊抿抿唇,不再同她说话,阔步朝帅帐走去。

    朱厌望着他的背影,本想跟上去,却摇晃几下,半跪在泥地上。

    她扣紧心口,那里闷痛得厉害。

    朱厌面无表情地眺望西方。

    紫光地动,共主出。

    当新的君主出现时,她将作为旧王的祭品死去。

    朱厌是引出兵燹的祸物,她死以后,天下将重回太平。

    天道,从来没有给她留下活路。

    朱厌喃喃道:“四方会盟,快了。”

    孟津。

    除了东鲁路程遥远,只传来书信,各地的诸侯都来了。

    西伯侯姬发仍然自称太子,令筑会盟台,发出讨商檄文“太誓”,历数殷寿罪恶,宣布吊民伐罪。

    崇应彪冷冷地看着祭台上的姬发。

    数年未见,他长大了,也沉稳了。

    姬发不仅召来四方诸侯,还得到了蜀国鱼凫王的支持,蜀帝杜宇亲率大军才参与会盟。

    风好大,崇应彪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他回身挡住风,轻轻捋着商云的发丝:“冷不冷?”

    商云摇头,她目光灼灼地看着台上的姬发。

    毋庸置疑,只有他才能让九州安宁,而她此来不仅是为了助西岐,更是为自己在乎的人谋一条生路。

    翠妫在冀州的阵营里,苏全孝带着她坐在最前面。

    她仰视着姬发,眼里忍不住涌出一滴眼泪。

    苏全孝一怔,他从来没有见到翠妫露出这样悲伤的表情,于是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翠妫摇头。

    能见到共主她很开心,但是她隐约感受到姬发身上的哀伤,像山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注定要大兴杀伐,也将会结束杀伐。

    在新王朝成立之前,他还有一段布满荆棘的路要走。

    天黑了,狂风在旷野上四处咆哮。

    诸侯前去与姬发商议大事,商云本想跟着一起去,但崇应彪不肯,只说众人皆在,不会与姬发起冲突的。

    商云只得同意。

    等了将近两个时辰也不见崇应彪回来,商云唤来侍从:“伯侯不是去拜见盟主了吗,怎么还不回来?”

    侍从恭敬道:“夫人,伯侯说他去去就来,请夫人安心等待。”

    商云有些不放心:“带我去主帐,我去那里等他。”

    侍从犹疑片刻,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伯侯说,若他来得晚,便将此物交予夫人。”

    商云接过侍从手里的东西,烛光摇晃,她无需拿到灯下细看,立刻察觉出那是崇应彪的扳指。

    代表北伯侯的信物。

    崇应彪把这个留给她做什么?

    商云心里一紧,猛地站起身:“去主帐!”

    ——

    昏暗的帅帐里,崇应彪与姬发相对而站。

    各位诸侯都退下去了,苏全孝几次暗示让他跟着离开,崇应彪却置若罔闻。

    他看着姬发,语气不咸不淡,没有从前的讥讽与戾气,像是故友重逢:“你是如何得到蜀国的支持?”

    姬发同样淡然:“蜀地水灾频发,我帮他们修建水利。”

    崇应彪点点头:“所有人都说你是共主,连老天都在帮你。”

    姬发微微拧起眉头:“你想说什么?”

    崇应彪拔出佩剑,青铜剑发出铿锵之音。

    姬发面不改色,似乎毫不在意崇应彪的动作。

    “我杀了殷郊,与你有仇。西岐军和蜀军很强,我也不想让北崇的人来送死。你若想杀我,现在就可以动手,只是放过北崇。”

    他缓缓抬手,剑柄朝向姬发,锋利的剑锋对着自己。

    姬发眯了眯眼:“你不该是这样的人。”

    崇应彪竟然笑了笑:“什么样的人?”

    “轻易言败。”

    崇应彪侧头凝视佩剑:“轻易言败吗?我一人死了,对于北崇来说不算什么。”

    “你肯放手北崇?”

    崇应彪摇头:“不,我要让商云来当北境的王。”

    姬发一愣,话语里添了一丝不可置信:“你要让你的夫人来做北崇之主?”

    “殷人敬神,我的夫人,就是神。她对你西岐有恩,我死以后,我要她做整个北境最尊贵的人。”

    崇应彪语气平静。

    他从来没有像这样安心过。

    在商云决心襄助西岐的那一日起,他就做好了准备,商云可以用他的人头去换她想要的一切。

    崇应彪愿意做商云的筹码,当她手里的剑。

    云,云,你莫要为难。

    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你的。

    姬发没有接崇应彪的剑,他偏过头:“我没有想过杀你。”

    崇应彪勾起一抹冷笑:“怎么?现在担了一个盟主的虚名,不敢杀人了?”

    姬发深吸一口气。

    “在黄河边,我没想杀你,只想回家,可是你步步紧逼,我不得不动手。”

    零碎的记忆涌入脑海。

    崇应彪坦然点头:“我知道,那时候我疯了,我也想让你尝一尝那种滋味。”

    帐外的风声越来越大,姬发沉默了一瞬。

    崇应彪差点就成功了。

    黄河畔的姬发,也快疯了,几乎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是肩上的责任把他拉了回来,是商姜让他重新变成一个人。

    姬发轻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你杀了殷郊,我也杀了你,我们……两清。从今以后,通力伐商。”

    他拿过崇应彪的剑,在他的肩膀上点三下:“是为,盟约。”

    崇应彪蓦然想起某个寂静的夜晚,他的妹妹死了,他星夜逃回北崇。

    是姬发替他掩盖,让他免于处死。

    姬发绕过他,朝外面走去。

    擦肩而过时,崇应彪近乎梦呓地开口:“你爹死的时候,你是什么感受?”

    父亲寿终正寝,是什么感受?

    姬发没有停住脚步:“我会继承父亲的遗志。”

    崇应彪低下头。

    事到如今,他该承认,在某方面,他比不过姬发。

    他没有留住父亲。

    崇应彪在帐中站立许久,直到外面传来卫兵的声音:“请夫人稍候片刻,北伯侯就在里面。”

    崇应彪低低一笑。

    上天待他不薄,他还有夫人。

    他急急出去,正好见到寒风中的商云。

    崇应彪拥住她:“让你等我,怎么跑过来了?冷不冷?”

    商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声音闷闷的:“总也不见你,有些怕。”

    他低笑道:“怕什么,有我在。”

    商云不再说话了。

    她将扳指塞回崇应彪手中。

    崇应彪摸了摸她的白发,两人并肩而行,静默不语。

    崇应彪知道她知道。

    商云只要他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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