逶迤

    咸阳。

    胡亥哼着小曲走向烟花巷柳,女子脂粉味扑面袭来,是最魅人的邀请。

    这个香味,有翠儿,小娇,阿碧。天,他都能想象她们的柔荑抚摸自己,朱唇小心翼翼□□的样子了。

    所有旖旎的设想在女子甜腻腻的呼唤声中消失殆尽,他硬生生停下了脚步。

    不行不行,再去就对不起那个人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愿意真诚实意地待他,十八世子不再是空有皇帝最宠爱的头衔,每日无所事事纨绔至极也没人劝说。

    胡亥甩甩头,强迫自己调头回家。

    想想前段时间与他的争吵简直愚蠢,三言两语就受了儿时玩伴的蛊惑,还去质问他让自己数次在朝会上讲话是何居心。

    说的没错,只有站在顶端才能为所欲为,下面的人什么都不是

    胡亥觉得那个场景他会记一辈子,高大的男人俯身环住他,夏风中吹过的话语带着难以言状的诱惑,但是疯狂不已:“你上去吧。上去了咱们才真正无所畏惧,否则李斯只会把我逼向扶苏,你也会越来越质疑我。”

    “可我的心中只有你。”

    赵高听手下汇报胡亥一天的行迹时正在处置叛逆分子。

    “你个帝国的狗。”那名叛逆分子伤痕累累,显然被用了极重的刑。然而他依旧朝赵高淬了口唾沫,“你不得好死,你全家都不得善终。倒时候肯定有人会扒你的皮…”

    “把他的舌头割了,留一口气就行。“

    “割你的肉…啊…。”

    赵高揉揉耳朵:“清静多了。胡亥那里你们盯紧点儿,去了哪里见了谁一定记得汇报回来。“

    “是。属下告退。“

    鲜血已经洒满刑台,覆盖上了原有的暗沉血色,淅淅沥沥地向台下流去,浇在指甲,碎肉,头发,破布条上,让它们也变了颜色。行刑者兴奋地捡起被割下的舌头,小心翼翼放进罐中,拿起刀子利落地砍向叛逆分子的耳朵。

    那已经不是人的声音了,是野兽的哀鸣。

    而这仅仅是第二个上台的人,后面还有三个人。

    赵高毫不在意台上的“污迹”,他扳过叛逆分子的脸,一个用力卸了他的下巴,又取来烧红的烙铁,冲他说:“你们这群人真可悲,成天骂骂咧咧,被抓就想着寻死。”

    “墨子,荆轲那种英雄从来都是傻子,不值得尊敬。“

    烧焦的味道从行刑台传来,令人不寒而栗。

    “下一个就是你吧。”

    审完几人已是繁星满天,赵高买壶酒准备歇息,管家却回报:“大人,十八世子在府内到处找您,说想您了。”

    “他可被人看见?”

    “从后门来的,并未……只是世子殿下还在街上寻了些……甘爽的吃食……”

    自从赵高处死了擅做主张端给他甜水的丫鬟,‘甜’这个字便成了府内禁忌。管家恨不得揪着胡亥的耳朵训诫你听不懂我的话中话吗,奈何人家就是听不懂还要他不漏一字传达清楚。管家只得胆战心惊向上汇报。

    赵高眼中飞快闪过一丝厌恶,却仍叫车夫回府,同时嘱咐他:“以后凡是关于胡亥的事情,第一时间说就行,不必多想。”

    邯郸郡地宫

    赤炼将肩上的阿素放下,简单处理了身上的伤口,面对地牢犯起愁来。

    阿素的监管竟然是所有人中最严苛的,偷梁换柱并不成功反而惊动了傀儡,它们虽然武功不高,但拖下去不是个办法。

    赵高给的什么鬼情报:地牢是一层没错但错综复杂;是没多少人看管但全是傀儡。若是能回到前几日她一定放蛇逼赵高那边派人跟过来。

    她的直觉告诉她上次对话一定泄露了重要消息给赵高,卫庄大人才会派她单独赴险,可流沙与罗网的头头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二人密谈后她也无法从只言片语中判断出什么。

    而且……

    阿素疯了。

    不认识张良,不认识儒家,嚷嚷着要杀了所有人。

    武功尽废,脚筋挑断。

    她背着个废物,在出口被堵死,抓捕圈逐渐缩小的情况下只能反其道而行之,先往牢狱深处走找个地方躲起来。

    最烦人的是牢狱里的人一见到她就大声喊“姑娘救命!”恨不得把方位直接泄露给阴阳家的人,她快气死了。

    信号估计快到了,再等等。

    越往深处四周越寂静,她找了个较为隐蔽的地点,打昏了路上看守的傀儡,赶紧休息。

    “呼,呼。”

    喘息声从不远处传来,虽然断断续续时轻时重却摆明附近牢狱里有人。

    又要换地方了,她无奈起身。

    “哈哈……呵,素萍,芷馨怡,王同,舒墨,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

    人名?又有个疯子?她将目光锁定在不远处的牢内。

    一个黄发蓝眸的人四肢尽断,以极其扭曲难受的姿势躺在茅草上。身旁的饭馊到没法闻也没人去收。

    “必剃僻佛儿挨……咳咳咳,历史……进化……咳咳咳。”

    黑暗中那人重重喘了几口气,混沌的蓝眸看向赤炼,又转过头喃喃自语。

    怪人,赤炼心想。听到有人喊“走水了!”,走廊温度明显升高,想来是援军到了。她不再做留恋,背起阿素,路上随手从牢房中拎出一人,借着混乱杀了出去。

    到了约定的地点,赤炼将手中不知道名字的人扔给罗网处置,便转身准备离去。

    毕竟谈的条件全干完了:救了人,抓了人,出了事各凭本事。

    “背上的那位姑娘,需要高找一位大夫吗?”

    赤炼摇摇头:“小女子预祝赵高大人能问出情报来,倒时候可别忘了流沙。”

    “自然。”赵高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瓶子递给赤炼,“这个药对刀伤很管用,山路难走,不若先包扎完再带她离开。卫庄大人竟然没派白凤来,真是不懂怜香惜玉。”

    “赵高大人说笑了,白凤哪里看得上这种事。”赤炼接过药,塞进袖中,转身带阿素离开。

    她们在一处偏僻村庄落了脚。

    此时的阿素神情萎靡,再无往日意气风发的样子。吃饭也是她自己双手抓着拍到脸上,旁人若是喂饭只会被打翻在地。

    流沙作为杀手组织大夫自是不少,赵高也请来一批,望闻问切扎针点穴以后,他们总是露处为难的神色。

    “这位姑娘应是被下了多种毒与咒术,从控制心神到刺激心神。似乎还涉及离魂症等复杂病情。以在下的功力……实在是……”

    “救不了。”

    “救不了。”

    “救不了。”

    救不了。随意咬了口手中的金桔,赤炼心里再一次同步给出自己的回答。

    送走赵高请来的大夫,赤炼将顺走的银针踢给墙角的蛇。

    它绕开了银针。

    怪不得放在最里层,这是有多怕阿素说出什么来。不过这明晃晃的心思是张良藏拙还是咸阳的人根本没把他放眼里?

    还是没把她这个玩毒的放在眼里?

    “啊,啊,啊。”

    她感受到身后的目光死死盯着她的手。

    “你想要?”

    “啊,啊,啊。”

    赤炼忽然笑了,重复一遍:“你想要?”

    ‘啊,啊,啊!‘的声音变大。

    她转身出门拿药,任凭阿素啊啊啊在那里疯疯癫癫甩掉床上的东西。

    卫庄与赵高之后又见了此面,具体内容赤炼不得而知,但最新的命令是之后要调查机关城,寻找入口。

    才跟张良恢复合作多久,真是搞不懂男人间的友谊。

    还魂草,人参,当归,一剂剂大补之品被细熬慢炖,保留住最精华的部分,才硬生生吊住这将死之人的命。

    “你说他们心中有多少弯弯绕?”赤炼吹吹勺中的药,喂给疯掉的阿素。

    啪,勺子被扇到地上。又是一声,瓷碗被摔个粉碎。

    “你!”

    “啊,啊,啊。”阿素指着远处的金桔,不停叫着。

    赤炼的眼神有一瞬从暴怒变得哀伤,问:“你想吃?”

    “啊,啊,啊。”

    她将金桔递了过去。

    没想到阿素瑟缩了一下,然后才扑向金桔,啃了起来。

    满是汁水的手随意抹在单子上,床上还散发着屎尿恶臭的气味,阿素对此不以为意甚至还用手碰了碰黄褐色的东西,闻了闻将手指放进嘴里。

    接着又指向远处的茶杯。

    赤炼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好,最开始还忍受不了她的行径,现在也算习以为常。

    曾想过雇佣村民照顾阿素,不过几天她便受够了那些人暗地里的指指点点与嘲笑,改成让他们教导自己。

    换洗单子,做饭,喂药。

    赤炼出门再去盛药,却发现药早已凉了,一阵寒风吹过,她看着眼前破败的茅草屋,听着远处村民的窃窃私语,感受着所谓阎王爷即将到来的气息。

    咕咕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那是日复一日从东面飞来的信鸽,她仰头,抓住信鸽,任凭阳光刺得双眼落泪。

    离开的日子近了。

    没过多久阿素便去了。

    赤练这个前公主亲自替她换了衣服,化了妆。

    甚至比平常装扮自己还要认真。

    可是难画得很:那身体不堪一握,那疤痕密而难掩,怎样都画不出昔日知月楼头牌的荣光。

    她只得放弃,转而将金桔,山楂糕与叶蝉梦澜放在棺椁中。

    莫要下葬,莫要离开。默念着信鸽带来的消息,赤炼靠着棺椁坐下,掩面笑了。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卫庄执意不派别人来送阿素最后一程了。

    这种死法是少时她最讨厌的:没有亲人,没有熟人,被嬉笑冷落背叛,在不知名的角落孤独凋零。

    是了谁会在意呢:情报上说不爱酸不爱甜的人却吃了那么久金桔和山楂糕,只爱饮水的人却泡起了叶蝉梦澜,曾在有间客栈爱点的菜式不是扔到地上就是动都没动

    明明应该在被抓到时就忘得差不多了。

    人啊,为自己活着不好吗?非得要权谋者的真心。你看看,还有控制心神的毒和咒术,这副身体究竟受过了多少摧残?又受了多少刺激呢?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姑娘。

    怎么会有这么自以为是的姑娘。

    她笑着笑着眼角通红。

    掏心掏肺换白头到老最后还不是梦一场。

    人家早就做好了决定。

    当初又何必招惹他呢?

    又何必要追上他的脚步呢?

    一滴眼泪悄声无息地落在她的红裙上,两滴,三滴

    可是,

    已经晚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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