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光

    那是假期里的一天,天气极好,万里无云,凉风带着桂花的清香扑面而来,去钢琴老师家的步伐也变得轻快起来。

    父母正坐在归国的飞机上,他们工作都很忙,东奔西走是家常便饭,但每次出差回来都会给我带礼物,也会全家一起去吃顿好的。

    所以,那一天对我而言,堪比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

    我按捺着雀跃的心情上完了钢琴课,迫不及待地打车回家,在家门口撞到了满脸焦急的班主任。

    班主任是个大学刚毕业的年轻女孩,平日讲课做事循规蹈矩,到学生家登门不太符合她的作风。

    “梁老师……”

    我才唤了她一声,她就紧皱着眉头,火急火燎地说:“方若绮,你去哪里了,我在这等了半个多小时了。”

    “我……”

    她并不需要我的回答,又问:“你家有大人在吗?”

    “没有,我爸妈出差了,今天回来,大概要晚上才到家,”我打开门,“梁老师,请进。”

    她站在门前没有动,看着我的目光很复杂,复杂到十二岁的我根本没法读懂:“除了父母,平时你跟哪些亲戚来往比较多?比如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或者舅舅、姨妈之类的有吗?现在能联系到他们吗?”

    她不进来,我也不好关门,就这么敞着门跟她门里门外地站着,好不尴尬:“我们平时很少跟亲戚走动。梁老师,是有什么事吗?要不您先进来说,或者等晚上爸妈回来,我让他们给您打电话?”

    她依然没有进来,站在门口想了很久,下定决心似的说:“是这样的……你父母的飞机出了事故,航空公司打电话到你家来没有人接,就打到了学校,学校让我来通知你。”

    我懵懂地看着她:“什么事故?”

    “飞机坠毁了,你父母都不在了,”她在努力寻找措辞,所以说得很慢,但大概是怕我听不懂,最后还是说,“他们死了。”

    我已经上中学,当然知道“死”是什么意思。

    “死”就是人没了,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但这怎么可能呢?

    梁老师没有给我时间去细想,又问了一遍:“你有什么亲戚可以替你处理这件事吗?”

    “怎么处理?”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视线开始模糊。

    她从包里拿了纸巾递给我,又给我一张小纸条:“这是航空公司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具体情况可以去那里了解,还要商讨赔偿之类的,总之挺麻烦的……你可以联系到什么亲戚吗?”

    她问了第三次,显然不想将“麻烦”背上身。

    她才二十出头,刚从学校走向社会,想置身事外也很正常,何况我才进中学一个月,跟她不太熟,并不想要她来为我处理家事。

    “有的……我有个大伯,我联系他吧。”我努力地扯谎,很怕她再追问细节,或者主动要求替我联系大伯。

    但她没有,她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那你尽快联系他吧,我就先走了,我的电话你有的吧?有事联系我……别太伤心。”

    我是有个大伯,但是打我出生起就没见过。

    祖父母在我父亲很小的时候就离异,两人各带一个儿子从此老死不相往来。父亲跟着爷爷十几年,后来爷爷病逝,父亲靠着半工半读熬到毕业成了一名医生。

    母亲的经历则截然不同,家境优渥,她和姐姐都在宠爱中长大,生活得随心所欲。

    母亲在音乐上造诣很深,成名后爱上了刚成为医生的父亲,因为家境的悬殊遭到家人强烈反对,外公外婆甚至因此决意带着两个女儿移民澳洲,母亲却一意孤行地留在国内与父亲悄悄结了婚。

    自此,父母几乎断绝了所有亲戚,相依为命。幸好他们夫妻情深,生活也日渐富足。

    但是此时,没有父母在身边的我不知所措,甚至不知道该向谁去确认消息的准确性。

    我打开电视机,换了几个台,在一个新闻台看到了飞机失事的报道,女主播用专业的语调和极快的语速念着新闻稿,我一点也没听进去。

    我不相信这些都是真的,可是身体已经率先接受了现实,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因为父母的工作关系,在同龄孩子里我很独立,但此时面对手里那张被我捏到皱起的纸条,我无所适从。

    我从小家庭和睦,总以为这就是生活应有的模样,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失去他们,以这样突如其来的方式。

    我想打电话给关耀康,他是父母的至交好友,但他带着关古威去了国外旅行,远水救不了近火。

    好友莫筱筠的父亲平日也很照顾我,但他并不认识我的父母,让他来处理这些似乎也不太合适。

    父母的其他朋友我都不太熟。

    我想不到任何一个在这种时候还能信赖的人,最后独自一人搭出租车前往航空公司。

    接待的女生看到我一个人很吃惊,确认没有其他长辈同来之后犹犹豫豫地将我带到一间大会议室,安排我在角落的位子坐下:“你先听着,有异议和没听到的部分等结束之后这几位叔叔阿姨会再给你讲。”

    巨大的会议桌已经被围坐得满满当当,靠墙边加出的两排椅子也坐满了人。

    然而会议室里却很安静,除了航空公司的领导在讲话,其他人几乎都默不作声,有几个女人低低地在抽泣,但也很克制。

    没有狂风暴雨,却似乌云压顶,难以喘息。

    很多例行公事的安慰话,还有一串串抽象的赔偿数字,我大概已经错过了很多,会议没一会儿就结束了,刚才毫无反应的家属们如梦初醒,情绪激动地围住几位工作人员说话。

    场面混乱,我缩在无人注意的墙角,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从见到梁老师的那一刻起,我的灵魂好像逃离了身体,努力地朝父母飞去。

    很久之后,人渐渐散了,有人注意到了我:“小朋友,你是和家人一起来的吗?”

    我摇了摇头:“我是方以航和乔慧芝的女儿。”

    有一位年长的男士朝我招手:“你一个人来的吗?”

    我走到会议桌旁:“是的,我父母和其他亲戚没有往来。”

    “那……有没有学校老师可以联系到?这些事情你一个人可能处理不来。”

    “就是学校老师通知我过来的。”

    几个人面面相觑,交头接耳了几句,然后有人说:“那你先坐,我们给你讲一下,有什么不明白的随时可以问,好吗?”

    “好。”我乖巧地在他们对面坐下。

    一叠文件递到我面前,对面的人刚要开口,会议室的门开了,接待的女生带了人进来。

    我顺势看过去,不可置信地怔住了。

    竟然是黎华。

    他是现在最红的艺人,外形出众,实力不俗,才出道没几年,已经稳坐天王宝座。

    学校里几乎所有女生都喜欢他,十几岁的女生情窦初开,黎华就是她们最完美的梦中情人。

    我因为母亲的工作,从小没有少见到明星,不会像其他女生那样疯狂地追星,但对着黎华这张漂亮的脸,很难不心动。

    只是此时此刻,这位天王巨星出现在这样的场合,怎么看都很诡异。

    我揉了揉哭过的眼睛,再朝他看去,刚好对上了他的眼睛。

    但在我仓惶转移视线之前,他的目光就落到了对面的人身上。

    不像刚才对待我那样迟疑,带黎华进来的女生认真地为他介绍这些人,原来他们里面有航空公司的人,也有医院的领导。

    “抱歉,我来晚了,我是黎国熹和欧霞的儿子。”黎华拉开我身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他的语气很冷静,身上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

    我乖乖收回视线,身体下意识地往另一边挪了挪,比刚才更加拘谨。

    航空公司的领导沉吟了片刻:“你们二位各有两位家属在这次空难中去世,我们就一起从头说一遍吧。”

    我似乎感受到身边的目光,抬起头,看到了黎华眼里的错愕。

    但那只是一瞬间,在我看向他之后,他微眯起眼睛掩住所有情绪,唇角微微扬起,幅度小到几不可察,但充满善意。

    那已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

    由于事故严重,遇难者里又不乏知名人士,在事故发生后的短短几小时里,航空公司和医院已经尽力做到了最好的善后和补偿工作。

    但所有数字和安慰的言语对我来说都是冰冷的,它们换不回我的父母,也无法将我从绝望的漩涡中拯救出来。

    我安静地坐在这些人对面,一个字都没能听进去。

    黎华同样沉默着,无论他们说什么,他都没有做出任何回应或反驳。

    很久之后,接待的女生再次敲门进来,走到对面的长者身边与他低头耳语了几句,长者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思忖片刻后,语气和善地问我:“你认识关耀康吗?”

    “是的,他是我父母的好朋友。”

    “他打电话来,你跟这位姐姐出去接听一下吧。”

    我懵懂地站起来,跟着她七弯八拐地走到了一间办公室。

    “若绮,我是关叔叔。”

    关叔叔开口的一刹那,我的眼泪就落了下来。虽然这一天我不知哭了多少回,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胸口的痛楚强烈而尖锐,几乎要将我撕碎。

    “关叔叔。”我竭力克制着,声音却剧烈地颤抖,说出每一个字都很困难。

    关耀康给了我一小段时间平复情绪,然后冷静又清楚地说:“若绮,我和关古威现在在机场,很快就回来了。这里的事情我会来处理,我派了司机过来接你,今晚你先回去休息,收拾一些东西,明天我们到家就接你过来住。”

    “关叔叔,谢谢你……”

    “别怕,我和阿威都是你的家人。”

    我不太了解大人之间的感情,但挂上电话,我的情绪突然崩溃了。

    有宛若溺水后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感恩,也有排山倒海的孤独和悲痛。所有情绪汇集成汹涌的潮水,冲破心理的最后一道防线,溃不成军。

    四下无人,静无声息,带我来的女生不知去向,我不想回到那间令人窒息的会议室,独自寻找出路。

    视线模糊,整个世界如同浸泡在雨中,我在雨中步履维艰,很久才走回大门。

    原来天色已经很晚,航空公司远离市区,门口的马路一片荒凉,路灯阑珊。

    走出门,才看到站在门边的黎华,指间的烟头在黑夜里明明灭灭,让本就视线模糊的我愈发恍惚。

    我自觉地站到另一边,安静地流着泪等待来接我的车。

    夜晚的风吹在脸上很真实,胸口的痛楚也很真实。

    关叔叔的电话将我从噩梦中带回更残酷的现实世界。

    我再也见不到爱我的父母,今后的人生只有独自面对。

    可是我只有十二岁,人生却漫长得看不到尽头。

    眼泪怎么也擦不干,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从一开始的克制,到无法抑制的啜泣,在无人无车的静夜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盖住我的哭声。

    一张纸巾递到我的面前,我抬头,世界是一片浓重的雨雾,男人的轮廓极浅极淡,隐约的烟草味在我鼻尖萦绕。

    我抽泣着拿过纸巾,却突然被拢进陌生的怀抱。

    很轻,很礼貌,也很心碎。

    我终于放声大哭。

    男人的衬衫被我哭湿,有液体顺着我的脖颈往下流,温热,却令我震颤。

    他抱着我很久,久到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停止哭泣,久到我舍不得离开。

    我用他给我的纸巾擦干净眼睛,然后看到他的眼眸在昏暗中带着琥珀色的光泽,漂亮得不可思议。

    他的眼睛很干燥,仿佛一切都是我的错觉。

    “我的车快来了,你住在哪里,我送你?”连声音都好听得像幻觉。

    话音刚落,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到我们面前,时机精准得无可挑剔。

    “谢谢,不用了,一会儿也有车来接我。”

    他点头,走过去打开车门,又回过头:“对了……”

    很长的一个停顿,我的目光无法从他脸上移开,心跳越来越快。

    最后,他的眼睛动了一下,轻声说了句“再见”,坐进了车里。

    他带着未说出口的话同发动的汽车一起,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那时候你想说什么?”夜深人静,维港的灯火透过窗帘的缝隙钻进来,微弱的光线里依然能看到他眼里流转的光,漂亮得不可思议,一如九年前那个永生难忘的夜晚。

    “嗯?”□□后,他的声音慵懒。

    “那个晚上在航空公司门口,你好像有话要说,最后又没说。”我不太确定地回忆着,时间隔得太久,反倒怕自己的记忆出了错。

    “我想说,”他收起了所有漫不经心,“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或者遇到什么麻烦,都可以来找我。但又觉得对一个陌生的小女孩,也许太冒昧,所以没说出口。”

    原来如此,答案并不意外,像极了他的作风,体贴,却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我大概不会觉得冒昧,但应该也不会接受你的帮助。”我试图代入十二岁的自己,在那样的情形下见到黎华是一次奇遇,但那时的他始终是个陌生人。

    “可是,我很后悔,若绮,”他注视着我,一字一字说得那样用力,“我很后悔。那几年我一直在后悔,没有帮助乔老师的女儿,没有关心一下还是个孩子的你以后要怎么生活下去,甚至都没有开口问一句……直到再次见到你,我终于能原谅自己。”

    浮光流动,在他的眼里,细细碎碎的,和那夜一样,像是幻觉,我揽紧他,把头靠在他的胸前,耳边传来心跳声,真实而可靠:“如你所见,我很好。”

    以后,会更好。

    因为,我们是彼此的光,在至暗之时,照进对方的人生。

    从今往后,再无永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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