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陛下邀您到太极殿用午膳。”

    熙武帝身边的得意总管方公公脸上堆着笑，恭谨地站在一旁说道。

    “方公公，我明白了。”用早膳时听说查令清醒了，想必大抵是有关江淮水灾之事。

    李秦怡甫一进太极殿，熙武帝正揉了揉鬓角，余光瞥到，“用膳吧！”疲惫沙哑的语调里透露出温柔，眼底出现缓和之色。

    毕竟是他唯一的妹妹。

    李秦怡感受到他的善意，心底有些触动。

    大晋称朝不过五十年，世家根基根深蒂固，难以动摇。而他们又手持最大的资源，把持最多的土地，寒门难以出头，皇帝处处决策掣肘，无法做一些真正利国利民的良策。

    是以皇帝每每遇上这群人，总是筋疲力尽、愤怒异常。

    却还是在看到她第一眼时，收敛住不耐烦神色，嘴角上扬，以温柔一面和妹妹相处。

    皇帝首先开嗓：“今日查令清醒了，你猜他说了什么？”

    “左不过是那些世家大族，不过我倒好奇，这次又是谁？”李秦怡夹了口笋，漫不经心回答。

    今日笋不错，李秦怡心想。

    皇帝对这个回答也不意外，耸了耸肩：“是郗家，郗家二房的郗卓君。”

    “郗卓君！他在这件事中扮演什么角色？他们究竟又在江淮做了什么？在王叔寿宴上，我还观他一副仪表堂堂的样子，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

    对比李秦怡的惊讶，熙武帝早就知道这件事，提起来面部表情从容许多：“皇妹，你听过‘徙贵就贱，用近易远吗？”

    “桑弘羊？”

    皇帝赞许道：“江淮天灾，无数航道毁于一旦，只剩怀江支流——泯江能通行，贯通南北。查令清初走泯江，就遇到一群‘水匪’，他们自称无路可走，只好占道打劫。可查令清观他们的武功路数，流利正规，不似寻常百姓。而且据查令清观察，这群‘水匪’暗中送一样东西——牛乳。”

    李秦怡：“牛乳！”

    “最近盛京城牛乳五十金才一钱，而牛乳制成的酥山更是炒上天价，有当年洛阳纸贵的盛状。而牛乳从西域运至南方，只有水路、陆路可选，陆路行走长达三月，多则一年，其中保鲜存储花费更是不计其数。因此水路是最佳选择，可想而知郗卓君独占泯江获利多少，这件事仅凭郗卓君一人可万万办不到！”皇帝冷哼。

    李玉蓁若有所思，想起淮南郡王府寿宴上的一席话，又想起那个活泼烂漫、舒朗自在的李玉蓁，摇摇头，撇开那缕忧思。

    回答：“难怪郡王府寿宴上郗卓君拿千两金牛乳给郡王充面子，想必这牛乳就是用此方法获得的。”

    “对了”，李秦怡突然想起，“是郗卓君派人刺杀查令清的吗？”

    皇帝直言：“查令清也不清楚，不过他在江淮调查此事时，拿到了郗氏泯江打劫的账本记录，却也惊动郗氏。郗氏对他怀恨在心，派人刺杀也在意料之中。”

    “不过郗氏罪证不仅只有如此，毕竟郗氏自诩清贵，甚少涉入朝堂，可朝中不少后生皆是他的学生，江淮一带不少官员也以他们马首是瞻，郗氏子弟在江淮作威作福。他们囤积居奇，一边联合当地官员迫使江淮富商大贾贱卖牛乳，他们则四方买进，断送沿路运输，一家独享暴利。”

    皇帝越说越激愤，握紧拳头继续说道：“一边低价购进粮食，运到江淮，明知当地粮食紧缺，江淮官员还以国库钱粮高价购进。这招官官相护、官商勾结玩得可真溜，相比这不是第一起了。敢情他们以江淮为据点，调度天下粮食。”

    “呵！”

    “这天下还是朕的天下吗！”

    皇帝想了想，气得站起来拍桌子，拢着袖子背在背后来回转，就在原地转圈圈。

    李秦怡看熙武帝来回越转越快，满脸怒容，这是气急了。

    “皇兄，您别气急了，败坏身子，让你落得不如意，倒底是着了他们的道。查令清大人发现此事，又拿到账本，何愁不能治他们的罪，现今你倒要仔细斟酌琢磨怎么把这事儿利用到底。”李秦怡知道皇帝这是气恨了，等回过神来还是会考虑到。

    熙武帝也是被世家压制的憋气，多年来一直暗地里搜集世家罪证，现在终于抓住郗氏的小辫子，准备好好搓搓他们的锐气，收揽权利。

    而李秦怡则想到，价值千两的牛乳，郗氏和淮南郡王只是姻亲关系，还未成婚，郗卓君说赠就赠，可见是对这桩婚事势在必行。席间又多次关注李玉蓁，含情脉脉，他会因爱生恨而杀了她吗？

    熙武帝沉浸在怎么拿郗卓君这件事运作，打压世族，而李秦怡也陷入案件的侦查，两个人各怀心思地相向而坐，一时间气氛沉凝。

    ……

    “万大人，不知淮南郡王府上的监造图何在？这么多年是否有人查阅呢？”

    在皇兄处用了午膳后，念及李玉蓁的死迟迟未破，李秦怡不自觉将步子迈到监造司处。

    监造司门口的雕塑灯笼被吹得簌簌作响，冷风的强硬伺候，不经意间，被霍出一个大口子，呼呼作响，“啪叽”一声落在地上。李秦怡就是这个时候走进司内，问候监造司司卿万大成。

    监造司是奉皇命监造各类建筑的，当年淮南郡王府亦在他们监造范围中。

    万大成是监造司司卿，身材矮小臃肿，短髯长须，见人未语三分笑，甚是和蔼可亲。

    一见到李秦怡，就立刻放下手上的事笑眯眯走上前问候。

    听闻李秦怡的问话，万大成细细摩挲长须，略思索片刻后恭谨回答：“回公主，淮南郡王近两代皆住在那儿，没有宅邸交接，是以监造图积灰许久，这么多年也无人查阅。”

    略想了想，万大成话音一转：“不过公主若是查阅，微臣可取来，只是要稍等片刻，还望公主稍安勿躁。”

    李秦怡点点头同意，万大成意会，立刻转身派下属去寻来，他则引导李秦怡在正厅落座，端上茶水糕点，供公主打发时间。两人客气回话，万大成甚至叽里呱啦说了不少俏皮话，逗笑李秦怡。

    不愧能混到司卿这个位子上。

    “大人，寻来了。”下属拿出监造图。

    万大成接过监造图，转过身双手递给李秦怡，身子微躬，眼神自然又真切。

    李秦怡接过，若有所思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转身直接离开了。

    “公主，你让我查的万大人有消息了。”

    “好，我们出宫。”

    ……

    李秦怡今日出宫依旧来的是淮南郡王府，她打听过了，最近几日是李玉蓁头七，不少官宦祭祀吊唁，于情于理，同是宗亲，她也该上一柱香。

    而刑部介入后，苏平津就一直在刑部和郡王府两端跑，三过家门而不入，欣慰的是这些天查案也有不少收获，希望她的发现能够有所助益。

    马车走出宫门，申时日头也没有像未时那般毒大，直晒的人脱层皮。更多的，日头越来越稀薄，热气渐渐消散，被凉意替代。

    晚风徐来，盛京大街上百姓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绝大部分人要不下衙休息，要不采购晚膳食材，朝暮往来。

    这才是人生百态。

    李秦怡在马车里看到这一片欣欣向荣的场景，也颇感到欣慰。

    皇兄治理成效还是颇显著的！

    掀开帘子、提起衣摆下马车，李秦怡走到郡王府宅大门处，青衣冠玉的苏平津恰巧走出大门。

    苏平津：“微臣拜见公主殿下。”

    李秦怡颔首问候：“苏大人。”

    苏平津问：“殿下是来吊唁李玉蓁的吗？”

    李秦怡点点头：“是的，苏大人。同时我也有些发现想告诉大人，希望能对破案有所帮助。”

    两人迎面相向，互相尴尬地问候一番。

    李秦怡一袭湘妃色褶裙配青绿色褙子，发上只簪同色系星星点点的珠钗，发丝半落，部分垂落至腰际，还有几缕懒懒搭落耳旁，看起来慵懒又寻常。

    这与当日李秦怡盛装出席郡王爷寿宴时的模样大相径庭，走近瞬间苏平津心里怔愣一下。

    李秦怡接着刚才的回答继续说：“最近苏大人查玉蓁妹妹的案子辛苦了，永安也想为早日找到真凶略尽绵薄之力。”

    苏平津听懂她的话外之言，也没有否定她的想法，只是略说了说：“不知公主有何线索？”

    李秦怡知道在他看来现在自己还只是过家家似的，好奇心作祟，也不过多解释。

    直说：“苏大人，我在监造司里拿了监造图，仔细观摩，发现荷花汀外围虽被围墙封住，可在围墙尽头，也就是颐华厅对面的假山里，得知假山有水流汩汩涌动，与荷花汀水道相连，很可能李玉蓁就是顺着此处出现在荷花汀。可见作案之人对于郡王府极为了解。

    而又寻了最近是否有人查阅郡王府的监造图，司卿的回答是无人查阅。”

    “不过”，李秦怡顿了顿，语气有些玩味，“监造司司卿万大成出自汉阳，和郗卓君是同乡。”

    同乡不仅仅代表地域，更与地域背后的世家大族挂钩。世家在培养族中子弟的同时也会挑选栽培部分寒门弟子，收做门生，用以增加自身朝中地位和影响力，同时也为后世子弟拓展人脉，巩固世家大族的特权。

    而据宫婢调查，万大成还曾受过郗氏学业资助。大晋一向贯行尊师重道、结草衔环的思想理念，传授学识如同恩同再造。

    是以万大成没有说实话的可能性极高，当然，这是在怀疑郗卓君的前提下。

    苏平津对于李秦怡的一番言论，定了定神不多言，从前几天李玉蓁身亡，她在现场宠辱不惊，和其他人案发现场惊慌失措、叽叽喳喳的状态形成鲜明对比，他就想知道这位娇滴滴、金尊玉贵的谪仙儿似的公主还能带来怎样的惊喜。

    李秦怡不知道苏平津的这番心理活动，若了解他这么想，恐怕要嗤之以鼻，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道：“除此之外，郗卓君还在未时派人刺杀查令清，查大人。”

    “郗卓君在未时刺杀查令清！”未时，苏平津颇感意外，这时间也未免太巧了。

    苏平津对此持怀疑态度，不置一词，想到前不久下属报道，还是说：“公主，关于监造图一事，我的下属仔细盘查郡王府一遍确是发现假山水道，假山岩石处还牵挂住李玉蓁的襦裙碎片。”

    只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