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我(中)

    麦格没有说什么,她正在思考水鸟说的话里是否含藏玄机。

    实际上,她不能肯定面前的究竟是不是派丽可本人。根据弗立维的判断,或许“它”应该可以算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体。

    一件魔法造物。

    “你所想要达到的‘城邦’在哪?”

    “在树林之外的地方,最近那里在下雪。曾经,我的母亲带着我走进去过,可惜的是,我现在已经失去再次进入的资格。”

    “那你可以去找一找,对比起你母亲当时带着你走进去时,你现在还未具备的东西。”

    她谨慎地回答。

    “我母亲所拥有的过的,我所没有的。”水鸟慢吞吞地重复这句话,它在笼子里动了一下,长满羽毛的脸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她是变成某人的宠物了,还是得到一件得体的衣物了?都没有,教授,当时她怀着我,饭都吃不起,大着肚子到处去找那个骗子负责。”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走进去的,当时守卫也是嘲讽她,他说:‘看啊,两具尸体走了过来。’然而,她仍旧进了城。因为,那时候她是个人么?还是说,这是孕妇的特权?”

    “特权可以存在,一部分是凌驾于其他公民之上的地位,一部分是低于更多公民的弱势。如果再弱下去,就与宠物无异了。而宠物与野兽仍有区别。”

    “如果我不能穿着得体的衣服光明正大的进去,那我就只有去成为宠物,或者拥有特权。野兽能够拥有什么特权呢?”

    麦格没有说话,因为她发现,水鸟的已经作出自己的推断。这就是派丽可·博克的思考方式,她在认定一个目标之后,哪怕要绕再远的弯子,也必须去达成它。

    不过,这个孩子仍有不可被触及的底线。

    ——【尊严】

    水鸟在笼内自言自语,它打量着麦格,似乎在想什么坏主意。

    “您知道那件事了吧。”水鸟说。

    “什么?”

    “我要订婚了。”

    麦格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她平静地看着笼子里的水鸟:“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水鸟动了动翅膀,那张大得出奇的嘴巴发出“咔哒”的声音,它说:“当然,到了那时,我们将在长辈的见证下达成约定。我们会在世界的表盘上互相依赖,在祖先的庇护中,健康,长寿,多子。”

    如果站在它面前的是格兰杰,她必然会指出水鸟的谎言。但是麦格不会,她不了解水鸟,对这个长着翅膀的生物仅有的念头就是“危险”。

    教授不想变成森林里饮下毒酒的蒙卡洛斯,也不想变成乌鸦口中的“那回事”。于是,她将目光放在那个不断下坠的女人身上,看着她苍白的皮肤摔成一滩烂泥。

    麦格问:“这是谁?”

    “上一个结婚的女人。”学生回答她,“也是三姐妹里唯一一个享受婚姻的女士。教授,她们一个撒谎去图书馆,生下一个诗人;一个去了育幼堂,腹中空空;另一个留在家里缝缝补补,最后把所有人的不幸都缝在一起。”

    “女裁缝去了城市,她把脑袋伸进烟囱里,看见了情人。”

    “然后她疯掉了。”

    水鸟打了大大的呵欠。

    “就是这回事。”

    “所以她从上面跳下来了吗?”教授问它。

    “并不是,教授,您并没有好好听我的那个故事。疯掉的是裁缝,最先死掉的却不是她,一个疯子也能活很久,只要还有人照顾她。最先死掉的往往是没有人照顾的人。没有依赖,没有陪伴,也没有未来。”

    “这是于泥土中不断破碎的诗人的母亲。”水鸟说,它告诉麦格,诗人的母亲就像是长在树上的一根树枝,等到她足以强大到生出其他枝桠,母亲的人生意义就已经结束了。

    “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连接,”它说,“我们的社会关系塑造出多少扭曲的人生。而那些扭曲的绳索不断随着血缘套在一个个长大的孩子脖子上,把他们一个个束缚住。最后,回顾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在【人】中,我们观察到的仅仅只是一个个吊死鬼。”

    “您被母亲亲吻过吗?那种冰凉的感觉。”水鸟看着麦格,“世界长在母亲的嘴唇上。”

    “如果是她如你所说,那么也应该吊死。”麦格指着诗人的母亲。

    “没错,她本来是悬在那里的,但是有一个人,拿着剪刀,把挂在她脖颈上的那团线剪走了。”

    “是裁缝。”麦格说。

    “是啊,是裁缝。”水鸟坐回原地。

    过了一会,它又说:“裁缝做错了吗?她也是吊在树枝上的一员,她也是一个母亲。”

    “你并不赞同这种行为。”教授指出,“我记得邓布利多和我说过,你未来想当一名法官。”

    “复杂的情感是整个世界上最难以辨明正误的东西。”水鸟说,“即使我们将宗教这种情感高度集中化的团体氛围与我们本我中人与人的连接与情绪相对比,或许连最虔诚的信众也会藏有私心。”

    “人与人的关系构造出一条又一条绳索,将所有人吊在世界这颗参天大树上。”

    “你想要说什么?”麦格问。

    水鸟打开笼子,它踩在泥土地上,喙尖一点一点,似乎变成一个哲人。

    “您看,”它说,“即使我贴着您的耳朵说,扯开您的眼睛看,您对于我也是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什么?”

    “再见,教授,我要进城了。”

    不断坠落的诗人的母亲被树的枝桠挂住,她抱着一颗果实,空洞的双眼流出灰煤。世界昼夜颠倒,铅坠落地,煤块落在地上,母亲发出雌鹿的声音,她的身体上也长出鹿的皮毛。

    白色的雪粒开始往地面上落,簇簇地很快铺了一层。

    鹈鹕便在麦格的面前崩毁了。

    -

    “你好,教授。”

    弗立维在病床上醒过来,针筒留下的痕迹像星星一样长在他的手臂上。他睁着眼睛,似乎药剂所留下的飘飘然还萦绕在大脑中,潜伏的人类的恐惧与恶意如藏在角落里的蛇,时刻准备咬他一口。

    教授为何在这里?

    名为“教授”的矮小男人想要弄清楚这个城邦的真相,于是他在一个雪夜出发。工作,生活,传授知识——他成为一位领头羊。

    于是,他被带进疯人院。

    现在,教授看着停留在窗户边缘的鹈鹕,打开窗户让它进来。

    外面吵吵嚷嚷,他们都说:城邦里进了一个危险的外乡人。

    “非常遗憾,”水鸟说,“我并没有得到城邦的认可。”

    “触犯法律,越过道德的边界。我如野兽行走在荒原,如赤\\身\\裸\\体\\之人夜游城邦。”

    “您又是为何会在这里呢?”

    弗立维坐在床沿,他也开始回忆,却一无所获。

    护士们适量的药剂已令他筋疲力尽,只想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好人。这一天夜晚,城市的雪盖过房顶,鹈鹕让他走进自己的嘴巴。

    他们在一个夜晚逃离,在黎明之前敲响一位老人的门。

    “劳驾,”仅戴着一个领结的水鸟对有浅色头发的老人说,“我们从温暖的丛林而来,走进宁静祥和的城邦。如今只求一个安身之地以度过寒冬。”

    老人请他们走进屋子,给他们煮了一些食物。

    “寒冬是不会过去的,”她说,“我们一直在躲避冬天,不断迁徙,以寻求没有痛苦的天国。”

    “Utopia!”水鸟把煎蛋吞进肚子里,“我知道,一个公平的,美好的世界。”

    “是啊,公平、美好、平等劳动。”老人慈爱地摸摸鹈鹕的脖子,她捋了捋脖子上的领结,说道:“在那里,劳动的水鸟与劳动的人民享有同等权利。”

    “真好!”水鸟说。

    “你呢?我可怜的孩子,你又为何被送往疯人院?”老人问弗立维。

    “我?”教授缩在炉火边,说道,“他们说我散步邪说吗,这违反了......”

    “法律!”鹈鹕抢答道,“我们都触犯了法律,夫人,他们都在骂我是头野兽哩!”

    “真正的城邦是没有法律的,也没有律师。”老妇人说,“人们由道德掌控自我行为,超脱自身,城邦可以说是一个真正的人类联盟。”

    “那可真可怕。”水鸟提出异议,“人的道德水平参差不齐,如果仅由道德作为准绳的话,一切都会乱了套。”

    “没错,所以,所有人都在找那个宜居之地去建立城邦,没有人找到那个建立城邦的宜居之地。”

    “或许,城邦需要一位法官。”弗立维说。显然,他也不赞同用道德来替代法律。

    “并非如此,”老妇人要着头,“法官仅在所有人都互相猜忌的情况下出现。如果我们能拥有足够的道德约束己身,法律便是无必要的。”

    “我们仅从自身出发,去谈论道德。而并非针对群体去聊法律。”

    “从自身出发,”水鸟急忙说,“如果有自身难以克服的苦衷呢?如果让一位母亲去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死亡呢?”

    “假如,去利用一具埋在棺材里的尸体,就能够让自己的孩子摆脱死亡。这种道德的边界是否应该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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