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望天,只见一片晴空瓦蓝清澈,云慢悠悠地飘着,阳光也格外懒散。
“唉~”
一声不合时宜的长叹响起,打碎了静谧的时光。
只见廊庑下的罗汉榻上,卧着个美人。
美人生得清丽脱俗,我见犹怜,一双眼眸似含秋水,双眉微蹙便叫人心尖发颤,恨不得为她捧星摘月。
一旁,做针线活的丫鬟再忍不住,跑到美人身边蹲下,柔声问道:“姑娘,你有心事不如说出来,这一天叹上八百回,院子里的花儿都被您叹谢了……”
美人侧眸,欲语还休,好一会儿才伸出纤纤玉手摆了摆,“无事,你忙去吧。”
丫鬟无奈,只得退下。
美人继续望着天空发呆,思绪又转到几天前。
那时,她还是傅如雪,任北塞忠烈军先锋将军,身高腿长,英姿飒飒,九石弓能连射百十来次,野性难驯的烈马到她手里服服帖帖。
而如今,她叫姜攸,一个养在深宅的病弱女子,身量纤瘦,气血两虚,受不得风吹雨打,药罐子里泡大的病秧子。
身份的转变,总结起来只一个词——借尸还魂。
前朝末年天下纷乱,高祖起兵自南向北统一中原,然外族趁机袭扰,又有前朝皇族罔顾大义,屈膝外族以求富贵,致使北疆割裂成为大患。
自今上登基,励精图治,誓要收复失地,因而有了北塞二十万忠烈军。
数年来,大大小小的仗打了百十场,失地收复半数有余。
现下北疆局势,外族所占之地只余商州,而商州紧要之地仅有两座大城,只要将这两座大城拿下,北疆防线便可构筑成功,外族再想进犯定要付出残酷代价。
那日,她带一队兵士潜行侦察,不料被敌军发现,数倍之众围追堵截……
她死了,陷入无边的黑暗与冰冷,其实早在上战场的那一刻,她就有了“马革裹尸”的准备。
只是不甘心啊,功成在望,她却见不到。
也许是因这份不甘心,老天给了她复生的机会。
说来刚从这具身体中醒来时,她惊喜交加,第一个念头就是赶回军中,提枪上马为自己和兄弟报仇,杀他个痛快。
可没多久她就觉出不对来,这具身体太弱了。
不止是因生病,根本上是天生体弱,筋骨之力怎么练也比不上寻常女子。
如此这般,她怎么上阵杀敌?怎么报仇雪恨?
“唉~”
忍不住又叹口气,傅如雪换了个姿势继续望天,落差太大,她得缓缓。
忽然,一道童音伴着轻快脚步传来,“姐姐,我下学了。”
只见院门处进来一个八九岁孩童,面庞白皙,眼睛清亮,正是原身的亲弟弟姜皓。
“姐姐在晒太阳?今日感觉好些没?”
对上姜皓关切的眼神,傅如雪心里不免升起点愧疚,她能活过来多亏了姜皓及时请医,而她却占了他姐姐的身体。
“嗯,好多了。”傅如雪露出个清浅笑容,抬手摸了摸小孩脑袋。
丫鬟搬来软凳,道:“少爷快坐,学了半晌累了吧,我给少爷拿些吃的。”
姜皓应了声不累,坐下后说起今日学堂都教了些什么。
“夫子今日讲了《论语》中的《学而》篇,我已经会背了……”
傅如雪静静听着,不由回想起自己年幼时调皮,因背诵不过关又不想挨打,竟抢了夫子的戒尺生生折断,结果可想而知,回家屁股都被打肿了。
察觉到傅如雪在走神,姜皓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但很快舒展。
大夫说了,姐姐曾气息断绝以至心神受损,所以才得了失魂症,前尘旧事模糊不清,需得悉心照料才能慢慢好转。
他不求姐姐能似从前那般与他亲近,只要养好身体就成。
“……姐姐若是觉得无聊,明日我去书肆买些杂书回来可好?话本、游记……”
“整日吃药花费的银钱已够多的了,还敢买那些乱七八糟的书?姜皓,你要是敢买我就告诉我爹娘!”
骤然响起的女声格外尖刻,盛气凌人地打断了姜皓。
傅如雪撩起眼皮,淡淡地瞥了眼来人,又是这个叫姜兰的丫头,年纪轻轻长得也秀气,可惜张嘴就讨人嫌。
昨日已跑来说了好些难听话,要不是傅如雪并非原身,定要被气出个好歹来。
不过也并非全无好处就是了,姜兰嘴臭但脑子不怎么样,随便应她两句就能套出好些情报来。
若是敌人都这么蠢笨,仗一定好打多了。
“你随便告!我花自家钱与你何干?”姜皓年纪小却不怵她,完全没将这个堂姐放在眼里。
傅如雪拍了拍姜皓膝盖,用眼神告诉他“别跟傻瓜一般见识”。
姜皓抿唇,没有继续说下去。
并非傅如雪忍气吞声,而是形势比人强。
姜攸姐弟一年前父母双亡,姜父是一方县令,因公殉职,朝廷多有抚恤,姐弟二人便留在泾县生活。
而姜兰的爹娘,则是三个月前才拖家带口赶到泾县的。名为吊唁兄弟抚养遗孤,实则鸠占鹊巢,不出半月就把持了姜宅。
他们先是假模假样地哭诉了己身不易,伯父姜承做生意损了大笔银钱,收到丧报后为了凑出路费不得不变卖家产,日后要在泾县落地生根。
他们一家六口,两儿两女,一住进来就把宅院占了个满满当当,之后又借口节省开支劝着姜攸赶走了账房、管家等人,但凡经手银钱的皆交由他们去办。
可怜原身一个涉世不深的小姑娘把伯母孙氏的怀柔手段当作温情,交付信任,还听信“为皓儿好”的话,让弟弟去府城拜师。
岂料,姜皓前脚走,他们后脚就露出了獠牙。
“你、你瞎说,你们家的钱早就花完了,现在是我家养着你们!”姜兰面色涨红地回道,不知是羞得还是气得。
姜皓冷冷撇她一眼,道:“泾县物价低廉,但这座三进宅院也值一百多两,买房时我娘贴了不少嫁妆进去,你说我靠你家养?不如先从我家搬出去再说这话。”
姜兰被怼得哑口无言,下意识扬起胳膊要打人。
傅如雪眸色一冷,抢先将手边的茶盏摔到姜兰脚边。
一声脆响伴着女子尖叫声响起,姜兰被吓得连退两步,待她定下心神提着被溅湿的裙摆,恨恨瞪向傅如雪时,到嘴边的话却一句没敢说出口。
只因一惯好脸色的堂姐眼神骇人,幽深冰寒的目光直叫她后背发冷。
“妹妹勿怪,我只是好心提醒,若你真打了皓儿,伯父知晓后定会对你从重惩戒,何必呢?”傅如雪养病归养病,但该了解的情况她也没落下。
姜兰哪能不知,她爹对姜皓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谁让这臭小子读书天分高,简直把她两个哥哥比到泥地里,她真动手打了姜皓,她爹保准打折她的腿。
讨不到便宜,姜兰恨恨瞪了眼姐弟二人,扭头走了。
傅如雪无语,这真是没事找事来的。
姜皓很不高兴,眉头紧蹙,丫鬟端着点心过来时,他便问姜兰是不是常来找麻烦?
丫鬟立马告状:“少爷,三姑娘那是一天三趟地往这儿跑,还经常借走姑娘的首饰,虽说有借有还,可她还的可没借的多。”
要不是她在旁边盯着,说不准拿了就不准备还了。
傅如雪见小孩眼里冒火,当即上手揉他脑袋,弄乱了头发后才笑吟吟道:“不是说身体为重嘛,我一点也不生气,好看值钱的我都藏起来了,她找不着也拿不走。”
因为孝期,原身早把鲜亮的首饰衣裳放进了箱底。而傅如雪见识了姜兰那做派,更谨慎地换了地方藏。
都是些值钱的,捐作军资可比便宜了姜兰来的好。
姜皓被揉得没了脾气,小大人般叹了口气。
傅如雪吩咐丫鬟去取梳子来,重新为他梳理。
*
傍晚,粉红的霞光铺满天空,层层彤云颜色渐深,叫傅如雪想起在边城时与兄弟们策马回营的场景。
空旷的原野上草木低伏,落日晚霞,倦鸟归林,骑马飞驰时风卷着草屑呼啸,他们会以一壶酒打赌谁先赶回营地……
“攸攸,在想什么呢这般入神?”
忽然传来的女声令傅如雪回神侧首,看向来人的眼神中带着被人打扰的不悦与警惕。
孙氏年近四旬,微微发福,脸上又常挂着笑,乍一看是个温和爽朗的长辈。
殊不知她眼角皱纹里藏着经年累月的算计,这些时日下来傅如雪已深刻领教了。
“大伯母,你来有事?”
对上这等心眼多的,傅如雪一贯不喜多言。
看她一眼,又继续望空赏景了。
面对傅如雪的冷淡,孙氏脸上笑意微敛,心中不悦尤甚。
自打那日醒来,她这侄女儿就像换了个人,嘴上知礼会叫人,可对上她的眼神跟刀子似的,叫人心里发毛。
可她用的手段极为隐蔽,断不会叫个不知世事的小丫头察觉。
为此这些时日她都没来这院子,只叫小女儿姜兰过来。
不过眼下确实有件棘手之事,她不得不亲自来一趟。
“攸攸,咱们都是一家人,大伯母也有话直说了。”
孙氏想到自己那不争气的长子,脸上的笑差点挤不出来。
“你堂兄今日惹了点事,被官差抓进县衙了,你大伯他在外头做生意呢,一时赶不回来,我也只能厚着脸皮来找你了。”
傅如雪:“大伯母此言何意?我一弱质女流,能帮上什么忙?有道是官字下面两张口,大伯母既心疼堂兄,不如拿出些银钱上下打点一番。”
孙氏心里暗恨,家中银钱都被丈夫拿去做生意了,她手中只剩下些散碎银两,要疏通关系怎么够用?
再说了,既有人情可用,又何必破费。
孙氏:“攸攸,实不相瞒,家中已无现银,若不然前些日子怎会断了你的补药,害得你大病一场?唉,都是伯母的错,我对不起你爹娘在天之灵呀……”
假惺惺地干哭了几声,等不到人接茬,孙氏只得作势擦了擦眼角,继续厚脸皮道:“攸攸你若怪我,伯母能理解,可你堂兄与你是血脉至亲,你怎好看着他在牢里受苦?伯母求你,随我出去求个人情吧……”
说着竟上手拐住傅如雪胳膊,要强拉她走。
傅如雪下意识挣扎,却半点成效也无,心里忍不住飙脏话,若搁从前她能单手扭断孙氏胳膊,眼下真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她深吸口气,压下浓浓的烦躁,冷声道:“大伯母以为这般劫持,到了人前侄女儿会说些什么?”
孙氏对上傅如雪如刀似冰的眼神,悚然一惊,不过转瞬又想起什么,强笑道:“攸攸,皓儿为了你不愿去府城读书,想必你也极心疼他的。而你堂兄若有个好歹,我这做娘的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你说呢?”
半晌,傅如雪目光幽深地盯了孙氏一眼,唇畔撩起一抹笑:“好,大伯母慈母心肠,攸攸怎忍拒绝。夜里天凉,待我取件披风便随伯母同往。”
少女眉目如画,肤白胜雪,这一笑夺魂摄魄般令人心悸,孙氏不自觉松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