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默泷有意识的时候,他正身处幽暗的洞窟之中。
空中弥漫着阴寒骇人的气息,刺骨寒意无时无刻不在侵蚀人的血肉,度日如年。
这不是凡人能待的地方,但对他来说却是无比熟悉。
魔山魔窟,蚀寒宫,这里就是他寒夜族夜尊的地盘。
可他怎么回来了?
记忆犹如一滩浑水被搅乱,寒默泷完全没有思绪,只是蹙眉紧盯着手中端着的石板托盘。
托盘上整齐地摆着几个华丽的琉璃小盏,里面盛放着花瓣,皂荚还有脂膏。
这是他每次沐浴时魔仆都会呈上来的物件。
可如今托盘怎到了他的手里?
“臭小子,发什么呆呢!”
一声厉斥犹如惊雷劈下,寒默泷耳膜一震,眉头锁得更紧了。
说话的他认识,正是蚀寒宫中地位最低的一阶魔侍,平常想见他一面都难的那种。
可如今竟敢对他如此放肆……
寒默泷眸中的怒气还未升到极点,就瞬间犹如一盆冷水泼下,当即熄了火。
他这才发觉,自己竟成了功力全无的废物,不是被暂时压制,也并非一时受损,而是彻底失去了全部力量。
他感觉不到体内任何的魔气流动,甚至就连最普通的小妖都不如。
诧异之时,魔侍一鞭已经重重抽在他身上。
“还敢磨蹭?!快点儿把东西给尊主呈上去,耽误了尊主沐浴,赔上你这小命都承担不起!”
直到这时寒默泷才后知后觉,他竟成了这蚀寒宫内最卑微下等的魔仆。
等等……尊主?
难不成是紫浚这臭小子趁他闭关百年篡位了?
寒默泷头一回这般忐忑,不是担心性命之忧,而是害怕猜测成真,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昔日兄弟。
他端着托盘悄声进了浴穴,好在并未寻到紫浚的身影,而是瞧见一个身姿曼妙的背影。
少女如黑丝绸般的长发半遮掩着身姿,迷人的曲线愈发勾人,只露出那一抹白皙的香肩令人挪不开视线。
然而当少女回眸时,寒默泷却忽然瞳孔一缩,很快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潮红。
他认识这个女人。
不单单因为她是雪灵族圣女,更重要的,似乎在更久远的以前,他也曾短短瞥见过这样一幕。
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是在何时。
然所有的好奇和兴趣却在少女开口后尽数打散。
“想不到啊,堂堂夜尊竟也有如此落魄,给人当牛做马的这天。”
少女肤白貌美,容貌倾城,目光语气却是卑劣至极,恶毒得令人诧异。
寒默泷一瞬就明白了,眼前女子并非记忆中的她。
“不过本尊不在意。”
自称尊主的少女勾起红唇,扯过一缕薄纱覆在胸前,从水池中迈出纤长雪白的小腿,朝他走来。
她用指尖轻挑他的下巴,凑近了那双薄唇,“哪怕你现在下贱到了极点,只要你求我,我都愿意与你翻云覆雨厮守一生。只要你求我,你就能与我共享这一切,重新回到呼风唤雨,魔界至尊的地位。”
“只要你求我。”
耳畔的少女低语温柔至极,语言更是充满诱惑让人无法拒绝。
换做天下任何一个男人恐怕都难以抵挡。
可当对上寒默泷视线的一刻,她却诧异地发觉他眸底竟是寒意彻骨,如同早就冰封千年的冷湖,没有一丝波澜。
下一息,他勾唇挤出冷厉的嗓音,“就凭你,也配?”
女尊主一怔,愣在原地。
当诧异消散之时,她眼底猛地燃起了可怖的怒火,与先前的温柔判若两人。
“好,既然你甘愿为奴,那我就让你尝尝极致的卑微是什么滋味!”
寒默泷是被一众魔仆架出去的,刚出浴穴,这些小魔就像是早已隐忍多时,将他一把推搡在地。
他们一边对他拳打脚踢,嘴上一边骂着污秽恶毒的话语,“呸,装什么高贵!”“就凭你现在的身份,捏死你就跟捏死蚂蚁一样轻松。”“尊主瞧上你是你的福气,别给脸不要脸……”
面对这些谩骂,寒默泷却似乎早就习以为常,即使身体已经血肉模糊,他却仍一声不吭,只是皱紧眉头默默扛着,直至昏迷。
半梦半醒间,早已被尘封多年的记忆隐约浮现。
他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儿时,他是那般弱小、无助,没有一丝还手的能力,只能任人踩在脚下,将脸深埋进泥巴里,忍受着身体被棍棒敲碎的痛苦。
那些恶毒的嘴脸时至今日仍清楚地印在脑海,带着“怪胎”“去死”的咒骂字眼也在耳边回荡挥之不去。
可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忘记这一切。
即使是再久远的记忆,若是真的曾经发生过,他一定会刻骨铭心的记得,死也不会忘掉,好让那痛苦能时刻警醒着他。
可奇怪的是他还是忘记了,忘得一干二净,像是脑子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人生拉硬拽的抽走了。
令他头痛欲裂。
再睁眼的时候,他正被人费力地拖拽上岸,身体大半部分仍泡在臭气弥天的黑水之中,但拽他的女孩没有放弃,即使累得满头汗珠也咬牙坚持。
终于上岸之后,女孩将他平放在乌黑的砂砾上,撕去衣物,开始用清水给他一点点擦拭,随后耐心地上药。
他全程意识清醒,却连一丝开口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其摆弄。
但当他看清女孩脸的一刻,一股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他说不上缘由,也叫不上对方的名字,只感觉她好像曾是个戏楼的小茶女。
似乎是下意识的举动,当女孩的手触碰到他敏感部位时,寒默泷一把擒住了她的手腕。
小茶女眸色一惊,但很快恢复了平常。
她摆掉他的手,“好不容易把你从秽池里捞上来,你就让我少费点力气吧。这些药是必须上的,不然你伤势这么重,恐怕熬不过今天。”
寒默泷一怔,想不到那帮人竟将他丢进了魔窟最祟气最重的秽池之中,这黑水集粪便,垃圾,尸体于一池,任何受伤之人掉入其中恐怕都是尸骨无存。
寒默泷沉默片刻,再次抬眸望向少女。
虽然对方容貌普通,放到人堆里都很难找出来的那种,可他却总有种感觉,她的眸子极其纯粹,仿佛隐隐散发着一种圣洁的金光,即使在这阴暗污秽的魔窟角落也埋没不住她耀眼的光芒。
在她的注视下,仿佛一切伤痛都被悄然抚平,不那么明显了。
他甚至生平第一次对人有了感激之意,但谢字还未出口,就被对方一句话堵了回去。
“臭臭乖,别乱动,等上完药给你吃糖。”
“……??”
寒默泷强压眸中诧异,抽抽嘴角:臭臭??
“你瞧你,浑身臭烘烘的,伤口也都溃烂得不成样子,可不跟个臭屎蛋似的吗。”
“……”
“不过叫你屎蛋太难听了,还是臭臭适合你,你说呢?”
“……”
沉寂之时,一声吊儿郎当的嗓音打破宁静,“小虫精,你胆够肥的,惹怒尊主的人你都敢捞?”
几个衣衫褴褛的魔族小喽啰朝这边晃晃荡荡走来,女孩见状皱了皱眉,“只要还喘气的我都会捞,况且,当时你闯的祸也没比他小到哪去。”
叫二狗的男子嗤笑一声,“我跟他不一样,他的命有人非要不可,今儿就算是你也拦不住!”
说罢就给了身后几人一个眼神,众人立刻上前,对着地上本就垂危的寒默泷狠狠施暴。拳打脚踢之下,他很快吐出一口鲜血。
女孩见状,也顾不上那拳打脚踢会伤了自己,猛地扑了上前用身体阻拦。
“住手!都给我住手,二狗我告诉你,这臭家伙是我救活的,他欠我条命,你们谁要想动他,就先还我条命来再说!”
寒默泷猛地一怔。
他很清楚地记得,自他降临于世便从未经历过类似的情景。可是为何,眼前这一幕却似曾相识?
少女纤瘦弱小却无比坚定地挡在身前,这画面是如此熟悉,仿佛上一次就发生在昨日。
但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了。
眉心一阵刺痛,他痛苦地捂紧额头。
恍惚中看到少女举起手中药瓶,“这里面是封喉散,只要我轻轻一挥,嗅到粉末之人必死无疑。”
闻言,对面几人皆是一怔,忌惮地后退半步。
他们平日里没少受女孩的恩惠,有什么小病小伤都会向她讨点药粉,每次也都很快便痊愈了,所以压根没人会质疑她药瓶里的东西。
“行,小虫精,你护得了他一时,护不了一时,不信等着瞧!”
说完二狗一招手,带众人纷纷离开。
待恢复平静,女孩才松口气似的,连忙回身扶他朝不远处的茅草屋走去。
“对了,我叫小蜻蜓,前面是我的家,虽然破破烂烂的,但总归也是个容身之所。我还没嫌你臭,你就莫要嫌弃我这地方小了。”
等进了屋子,寒默泷才意识到她口中的容身之所,不过是个茅厕大小的草席铺,外加一套石凳石桌。石桌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石罐,隐隐散发着复杂的草药味。
“这些都是我自己调制的,你不懂医术莫要乱动,误食了毒药神仙都救不了你。”
女孩将他扶到草席铺躺下,开始收拾这些小药罐子。
寒默泷环视四周,心中不禁感慨,他身为魔界至尊虽已在这魔窟居住百年之久,却还是头一回见识到这魔窟最底层的样子。
以前他只是听说,魔窟内有这么一批最卑微的魔族流犯,他们被迫生活在秽池周围,居无定所,只靠拾荒为生。甚至丢进黑水中的垃圾都可能被他们视作珍宝。
但百闻不如一见。
如今他愈发钦佩,诧异于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少女竟会生得如此纯洁无瑕的一双清眸,令人好奇又向往。
与此同时,清香阁内。
紫浚将整个戏楼里里外外搜寻了一遍,终于在后院凉亭内发现了些许异样。
虽然凉亭内空无一人,但他却隐约察觉这里的空气似乎弥漫着一股阴森又甜丝丝的幽香。沉吟片刻,他手指一挥,便轻松破了这界中之界。
果然,屏障打碎后,凉亭内显露出一个冰肌玉骨,领露酥.胸的花容女妖,她身着一席白色纱裙,优雅地坐在亭子中央,拄着额头半阖着眼。
一旁空中悬着本散发隐隐紫光的书录,上面有只毛笔正在奋笔疾书。
紫浚眉头一紧,雕花的紫檀木扇瞬间从衣袍滑出落于掌心。他没有展开扇叶,只是随手一挥,两道强烈的紫气便如凌厉剑光迅速朝女子刺去。
然电光火石之间,女妖便轻松抵挡了下来,甚至没有抬眼看他。
不过那本书录却是被震动影响,上方忽然显现出景象,画面中寒默泷浑身是伤,正虚弱地躺在草席铺上,接受小茶女的精心照料。
看到这幕,紫浚微微蹙眉,“那小茶女果然是你分身。”
女妖闻言轻嘲一哼,“你知道了又能怎样?”
她长睫微扇,启眸看向画面中的寒默泷,“看啊,夜尊马上就会爱上我了。他这种高岭之花,怎么抵抗得了我笔下这个人畜无害的小白花呢?”
紫浚闻言,诧异从眸中一闪而过,但很快镇定下来。
“白骨夫人,对此我可是深表怀疑,毕竟我兄尊可是出了名的冷血无情。”说着,他眉头一挑,“你可知他是没有情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