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到了，即便是皇上携百官留驻洛阳东都，这座当今天下第一帝都的长安城里依旧上上下下一片热闹喧嚣、繁华不尽……
各街各坊上大大小小的店铺门前张灯结彩、顾客盈门，大街小巷里人们走街串巷熙熙攘攘，处处车水马龙，吆喝驱赶声此起彼伏……
年里节下宵禁放松，往来客商成倍增加，喝酒闹事的比平日里更加多，放烟花爆竹引发着火烧起来的事也接二连三……
而作为守城驻军的将领与士兵们，这些日子则是格外的忙碌……
除了大年初一，带着这慕家三府的少主人尚儿去跟国公府大府里的国公祖父磕头拜年之后，慕楚晞就领着杨护卫几天没有回过慕将军府了……
要么是轮值巡城，要么是留守南衙府，或是在各处要害关卡巡视，或是在军营里值夜，困了累了皆是直接在南衙府在军营里歇下的……
老管每天忙着张罗府里的上上下下，丫头小子们倒是得闲热热闹闹的玩闹了几天……
而苏宝儿除了照看外家翁和尚儿，每天不是跟跟班轮换回来的女兵询问主子的情况，就是时不时的站在前院里的廊下，看看有没有慕楚晞回来的身影，那心里几乎是没有一刻不惦记着的……
直到大年初五这天，慕楚晞和杨护卫两人才人困马乏的回到将军府里……
从后门进了院子，一下马，就听见丫头小子们凑到一处叽叽喳喳……
“我呢我呢，我的刻好了没有？”……
“这个不是你，是宝儿姐姐，真像！”……
“哎，能不能给我也刻一个？”……
“我也想要一个……”
“还没到你呢，昨儿他先答应我的……”
“我也要我也要……”
……
“少将军回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句……
于是就有小子们跑过来牵马，小丫头们也跟着散开了过来问道：“少将军可要用饭？”
“不用了，都玩儿去吧，把你宝儿姐姐叫来。”慕楚晞瞧见方她们才凑一堆的地方一地的木屑，不知道下人们玩什么新鲜花样，也懒得过问。
人堆中间围着的叶儿急忙忙的收起什么东西，然后跑过来道：“我去，我去叫宝儿姐姐，我知道她在哪儿。”
慕楚晞回到屋里，宝儿也过来伺候她梳洗完了，倒头就睡，一直到了晚上，才起来用了晚饭，之后，便往书房去了。
到了书房里，却发现那小书桌上，摆了个木头雕刻的小人偶，慕楚晞便拿起来看看……
“少将军看看，可像你了不是？”苏宝儿便过来道，“这个呀，是叶儿刻的……”
“原来，叶儿喜欢玩这个呀？”慕楚晞瞧着，是一个披着战袍威风凛凛的女将军，还握着佩刀，那身形模样，确实跟自己有几分相似……
“这几天你和杨护卫不曾回府，丫头小子们都上街逛热闹去了，就剩他一个人不能出去，把他闷的慌……”宝儿说着一边收拾火盆子，“不曾想他自己就玩起这个来了，手艺还不赖呢，丫头小子们看见了，一个个都吵着要要呢～”
“难怪回来的时候看见后院里都扎堆在一块，一地的木屑粉子……”慕楚晞回想起来。
“他还刻了个海船，还有马车，他说是从书房里那些游记绘本上看来的……”弄好了火盆子，宝儿又指指书架子，上边果然还摆了几个。
“想必是先前在山中习武，日子枯燥，养成这消遣的玩意……”慕楚晞拿下来看看，并不是一般的渔船，“这不是战船吗？”
“这喜好，可比长安城里纨绔子弟那些吃酒打架、拈花惹草的消遣好多了……”苏宝儿笑道，“还刻了一个晒药材的我，一手叉着腰，看起来凶巴巴的，让我给揍了几下子，叫他重新刻一个，嘿嘿……”
“吩咐老管家，去采买些上好的雕刻木料，让他慢慢玩吧。总不许他乱跑，每日关在府里，待久也怪憋闷的。”慕楚晞瞧着瞧着，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笑容一直挂在脸上自己都没察觉……
杨护卫累了好几日，回了屋子吃了东西就倒头大睡，夜里还要起来轮值后半夜，府里都知道不能去吵着他。
苏宝儿烧上茶炉子，便把叶儿叫过书房来伺候主子，自己忙活别的去了。
叶儿进来，见慕楚晞铺着地图，又拿着书，似乎在思考什么，也不敢出声，只这一旁守着……
连日值守城防，天色渐晚，慕楚晞或许是高估了自己的精力，觉得有些困乏，便靠在椅子上昏昏沉沉眯上了眼睛……
叶儿瞧着她睡着了，便起身，轻手轻脚的拿起挂着的大毛披风，轻轻的给她盖到身上，然后瞧见她手上还抓着半卷书，眼看快掉下来了。
“……少将军……”叶儿小小声的轻轻试探着唤她，不见她回答，便伸手又轻轻的从她手里把那快掉下来的半卷书抽了出来。
然后便坐在她边上安安静静的守着……
慕楚晞闭目小憩，半昏半醒之间，其实并未睡着……
只是倦意朦胧也懒怠动弹，却听得到他就在自己边上，很小声很轻很温柔的声音，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少将军，你不要赶我走……其实，上次我知道一定会受责罚，可我只是太担心，才跟着你出去的……”
“……其实……其实，我不是不喜欢被你捉弄……就是怕太喜欢了，会对你失礼，我只要能在边上看着你就好……”
“……还有，我最喜欢的也不是宝儿姐姐……我……”
……
原来，他的心意落在了此处……
怪不得，他总是这般的沉默寡言、低眉顺眼、言听计从……
即便是府里从小为奴为婢的小子丫头们，也没有这样的百依百顺、毫无怨言……
慕楚晞听着，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却有些难过起来……
原来，他不是担心主子的安危，他是惦记着自己的意中人……
怪不得，一说将军府不留他，一下子眼圈都红了……
算起来，他应该也差不多是弱冠之年、该有家中长辈牵线议亲的岁数了……
若平常，中意了哪家女子，自当是喜上眉梢，兴高采烈的央告双亲登门提亲，心有属意自然以礼往来、表情达意两相悦……
却如今，心怯如此，意有所属不敢说，言行顾虑，心有所念不敢露……
他的乖巧懂事、谨小慎微得让人心疼……
在她的记忆中，他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还记得他白马战衣、朝气蓬勃少年郎的一身英姿，那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神情，那笑声爽朗、驰骋天地逐马同伴间的模样……
唉……他何错之有，要变成今日这般怯弱隐忍的模样？
他越是这般言听计从，千依百顺，她越是觉得委屈了他这般好品性，可惜了他这般好本事，辜负了他这般好年华……
许是真的困乏了，慕楚晞晕沉沉的睡着了，等她睁开眼睛醒来的时候，叶儿也扑在一旁的小书桌上跟着睡着了……
慕楚晞抬头看看微微开着的窗外，淡月朦朦胧胧已经高高悬挂，雪花已经静悄悄的飘起……
瞧着叶儿睡得正酣，慕楚晞便轻轻的起身，拿下他盖在自己身上的大毛披风，轻轻披到了他的身上……
看着这个昔日随军镇守边关多年的将门虎子，如今一身下人的粗布衣衫，隐姓埋名……
那重伤未愈被剪去而未长齐的黑发间，鬓角旁依旧有两缕在成日动来动去的脑袋上似乎倔强的不受束缚非要掉下来，垂落在他那年少俊俏的脸庞上……
想想他方才在自己小憩时独自轻念的那些话，心中感触，再想想他平日里被自己和宝儿捉弄的模样……
于是伸手轻轻的替他捋一捋那垂落下来的散发，缓缓的侧脸过去，在他熟睡的面颊上，轻轻的亲了一下……
很轻很轻，轻到不敢让他察觉，怕把他弄醒……
却停留在旁边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看了好一会儿……
那黑黑的睫毛下，那熟睡的眼皮闭合呈现出来双眼皮线条，就像是细细的毛笔精心描画出来的一般，流畅顺滑的往剔羽般清晰的眉尾飞扬而去……
睡得可真安静啊……
不知道，这样平静的日子，还能有多少……
她轻轻地起身，轻轻的加上一些炭火，又轻轻的自己去架子上另外拿了一领披风，轻轻的取了一把伞，轻轻的掩上门……
下人们白日里闹够都歇下了，冬夜里张灯结彩的院子中安安静静的……
绒绒的雪花取代了白日里的喧嚣，漫天盖地的自由飞舞飘扬着……
茫茫的雪夜里，那一把孤独的薄伞转眼就覆满了映着月色的雪花……
轻轻的伞下，一绫忧伤的浅浅雪水湛蓝裙衫上，那薄薄的一袭淡淡月牙白裘毛领披风，独自翩翩飘起在漫天飞舞的片片白雪之中，越发的显得凄冷孤零……
就如同这伞下的主人一样，在这清寂孤冷的茫茫寒夜里，不知道还能前行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