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3)

    长条状白炽灯在头顶冷漠常亮,凝固的纯白铸成冷墙,把冰凉反光抛洒到各地。没有人,也没有声音,男人的身影宛如幽灵,从走廊的另一端浮现。尽管怀里抱着什么,他走路依旧悄无声息。

    长廊陆续经过一扇扇紧闭的房门,门上镶嵌着长条状的可探视玻璃,塔米斯朝每扇门中投注一瞥,因某几个房间中大量堆积成山的板条箱而陷入沉思。

    假定这是什么武器或者补给物资吧,这个基地到底有多少人才能用上这么多东西?

    还是说这里仅是一个中转站?

    尽头的房门随着赫雷提克的进入而开启,塔米斯跟在后面,随他跨进房门,光线由洞开的门倾泻而入,却照不到室内深处。

    身后的自动门关上了。越朝内走,光线越发黯淡。房间尽头矗立着一座仪器,延伸出的机械臂上长着摄像机一般的怪异设备,机械臂的收回使得原本被挡住的东西得以露出形貌:十字形的束缚架立在仪器前,一个人双臂大张,被捆缚其上。

    十字架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塔米斯的脚下。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

    当无休无止的雨水终于歇息,死不瞑目的头颅的血已然流尽,猩红早已渗入雨水与万物融为一体。达米安仍在思考这个问题:他到底忘记了什么?

    雨滴在水溏中激起千层涟漪,荡碎达米安的背影。他坐在城市高高的天台上,天际线在阴沉的天空下划出歪扭伤痕,狂风的漆黑诗篇呼啸回响。

    幽暗笼罩天幕,钢铁之城的车水马龙和生活的喧嚣都变得遥不可及。他凝视着那远方的灯火阑珊,困扰如石头沉在胸口,压得他猝然喘不过气来。

    丧钟已死,头颅就在手边。亲手复仇成功,他的心中应当沸腾着满足与快感才对。然而胜利的滋味却未如预期而至。

    胸腔内空落落的,如同一片荒芜的原野。

    “……既然已经完成了目标,那么回家吧。”这是他对自己说的话。

    他应该回家,对,回到母亲将他交予的那片土地。韦恩庄园金黄梧桐落叶,松柏的荫影,落地窗后的垂下金缕的窗帘被微风拂起,以及父亲静默的身影。

    尽管他们并不总是一致,但是达米安知道,他总归要回到父亲身边。

    然而,想到“回家”这个概念,他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反感,激烈的抗拒紧随其后。不,不对,他离开家,并不仅仅是为了复仇!

    一双翠绿的眼睛不断干扰他的思绪。眼睛的主人有令他倍感熟悉而想要落泪的气息。她寡言少语,几乎没什么表情,但是眼睛会说话,安静时敛着的温顺,难过时候垂下的眼角,看到欣喜之物的闪光。一切都隔着浓雾若影若现,雾气渐薄,似要散去。他试图去捕捉她的清晰面容时,却有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把它抹去。

    思绪全部归于原点,只留下一片空白。雾气再度回归,就像橡皮擦拭去字迹,湖面涟漪平息,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脑海一片空白,在这片空白中,达米安看到了雪的颜色,纯白而冰冷。他鬼使神差地觉得,他想要回去的,或许是那座高耸入云、被永恒的寒冰覆盖的山巅,——南伽圣殿。

    南伽圣殿的选址在南迦帕尔巴特山一处侧峰的山脊上。雪山环境恶劣,可刺客联盟偏就要在险恶之境设下圣殿。对他们这种人来说,风霜雨雪是敌人,也是朋友。

    回雪山。

    想要回到雪山。

    这个想法一生,念头就像是随风飘荡的种子终于落地生根,自此有了实处。

    心中涌起的坚定和不可抑制的渴望在鼓噪,达米安不明白为何如此,但他觉得在圣殿一定能找到答案。

    有一个法语单词“déjà vu”,在心理学中的意思是“似曾相识”。大脑让人错误觉得现在发生的事情曾在过去被经历过。

    天刚蒙蒙亮,达米安走过圣殿雕梁画栋的廊下。长满松杉的山麓中升起幻化无定的浓雾,与燕羽灰的山脊连成一片,一直升到上接天穹的雪顶。

    他在廊下驻足停留,看着远处的一线熹微晨光渐渐升起,驱散阴霾,把雪山顶的白雪皑皑镀上金色。

    山高云浮,冷风扑面,有影子把手探出廊外,去接上升的雾气。当然,只接到一手空。

    正如他拼命抓也抓不住的梦。

    有一瞬间他被熟悉的恍惚感击中,他难耐地闭上眼睛,告诉自己这种似曾相识的即视感来自于场景的相似。

    只是一眨眼,那影子就消失了。长廊从未改变,日出更亘古,日复一日的相同,因而似曾相识。

    他转头继续往前走。

    在某一个地点,他经过一扇普通的门,这门好像充满魔力,他下意识的推开,房间里的装潢普普通通,家具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已经很久无任何居住。

    窗台上的植物已经枯萎。他的内心突然被一阵悲怆击中。有一个人影再度在眼前浮现,他感觉到名字已经就在他的嘴边,但是却无法呼唤出她的名字,她是谁?

    他在记忆的长河之中漫无目的挣扎,每一步都是在深入雾霭。遗忘了什么?他执着于此,凝视着影子在地板上映射出的模糊形状。一个名字?一个面孔?或是一段无法挥去的过往?他试图逼迫自己回想,但记忆是风沙,越是挣扎,就越是陷得深。

    遗忘的记忆如棱角分明的骨刺,深深扎入他的喉咙和胸口,在无法吐露任何言语的躁痛中,浓雾松动,明亮的碧色再度若隐若现。

    ……

    与此同时,塔米斯站在束缚架前,束缚架上人形轮廓泛着的微弱光晕几乎被四周的阴影所吞噬。

    身后的巨大设备未在运行。以受难式的姿势,达米安垂下头颅,瞳孔中曾熊熊燃烧的火光已熄灭,只留空洞的灰烬。

    塔米斯仰头看着他,举起的指尖擦过他眼睑下浓重的青黑,只摸到一片虚无。

    达米安身上没有连接任何仪器,裸露的胸膛没有任何伤痕,只是面容憔悴。

    他活着,没有受伤,但毫无意识。

    她捧着他的脸,认真看着他半阖着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中倒映出的世界:四周渐渐亮起一批莹莹微光,设备仪器的按钮从下到上依次亮起,最后隐绰地在房间中央显现出水晶柱的轮廓的样子。

    这些光落在他瞳孔里,变成毫无意义黯淡的光点。

    哥哥。

    她的双唇翕动,无声吐出这词。

    极其细微地,达米安的眼皮颤动了一下。塔米斯只当这是躯体自然的反应,她又摸了摸他的脸。

    她这时候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赫雷提克,危。

    这极有可能是外公的指示,可达米安绝对不会管这么多,更何况他本来就对所有复制品抱有强烈敌意。

    要是哥哥知道这是赫雷提克做的,绝对会追杀他到死……就算是灵魂状态,塔米斯也感受到了微妙的头疼。

    赫雷提克不会像穆杰诺岛上那些试验体那样,主动把利器送入身体,把脖颈送进收紧的缆线,告诉素昧相识的妹妹,结束他们的生命。

    他自己决定活着。第一次见面时他濒临死亡,爆发出的求生意志让他伸出染血的手,促使她停下脚步。塔米斯曾想过这种求生欲会不会只是躯体的本能,但后来种种印证不是。只是他想要活着。

    塔米斯尊重他的选择。

    于是现在问题来了。

    要是达米安和赫雷提克打起来了……她帮哪个?

    *

    赫雷提克在房间中央站着,他已经彻底启动了什么设备,仪器的显示器亮起,显示着毫无波动的红色和绿色的线条。

    其后柱体内置的光也点亮了,如塔米斯所料,当真是一个巨型培养皿,此时其中暂无液体,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水晶柱。

    等到塔米斯绕着房间研究了一圈,回过头再看培养皿时,里面已经充盈满透明液体。也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东西,银色的光点随着升腾的气泡在柱中翩翩起舞,她的身体浮在液柱中,长发如海藻般散开。

    塔米斯:?

    赫雷提克到底要干嘛?

    在赫雷提克的身边,一个矮小的身影时不时伸手扶正头顶的帽子。疯帽匠扶着帽子,非常骄傲地挺起胸膛,“这么久的时间,一次都没醒过来。看来我的概念消除试验成功了。”

    他举起一根手指,“只需要消除一个概念,大脑就会自动忽略修改相关的记忆。我删除了可乐,他不会想到到世界上有可乐这种东西,我删除了妹妹,他再也不会想起他曾有个死去的妹妹。”

    塔米斯看着赫雷提克和疯帽匠的背影皱起眉头。

    没有人看见,身后缚架上的人,指节曲动了一下。

    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疯帽匠总结道,“只要您想,他现在可以随时清醒过来,并且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想起来他忘了什么。”

    赫雷提克不看他一眼,仰头看着柱体的样子和先前的某一幕重合,只不过主角不同。他声音平静,“说点我关心的,它能维持多久,有什么缺陷。”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哥谭本土反派骨子里都有那么点疯疯癫癫的自大,疯帽匠很想嘴犟一下,他研发的设备绝对不会存在任何缺点,要不是每次都被义警或者猪队友破坏,催眠效果海枯石烂效果都不会变!

    但是异教徒极轻地瞥了他一眼。

    他面具后仿佛在看已死之人视线下。为了小命着想,疯帽匠默默把话吞回喉咙,搜肠刮肚地想着。“理论上,只要不受到删除概念的强烈刺激,可以至少维持一年。毕竟我删除的不是阳光、空气、水这种无处不在的东西。”

    异教徒不置可否,未做任何回应。他抬头看柱中人影的样子,和塔米斯先前看达米安的样子近乎重合。在立面的尺度上,培养柱和缚架相隔对立,分别站在他们面前的人,在无机造物的比对之下,只不过是渺小的一粒。

    塔米斯把手掌印上培养舱壁,看着其中的自己,不知为何觉得那张属于自己的脸有些陌生。她决定回到身体,只要把达米安送回去,就能结束这个让人有点纠结的场景了吧?

    有一瞬间,玻璃反光倒映出赫雷提克,和其后达米安的身影。

    *

    满是裂痕的房子是我的记忆有人毁坏了屋基有卑鄙之徒盗走了我的砖瓦找到她我一定要找到她——

    在猛烈的头痛中,刺眼的笼罩在眼前的白光散去,眼前模糊一片,达米安狠狠闭上眼睛,待视觉稳定后他睁开眼终于看清了一切。

    而只消这一眼,就让他陷入暴怒的深渊。

    男人站在培养舱的基座前,他只能看见背影,而在其上,少女的纯白的衣裙在营养液中如花朵散开,融入骨血的那抹无处不在的碧色终于有了源头,达米安终于记起一切。

    我走过那些路她在我的身边我推开那扇门她在门后面我抬头看时她坐在房檐上对我眨眼她自始至终都在我的身边早在很久之前即便我根本他妈的不相信有什么能够永恒但我仍许诺我会永远和她共享我所得的一切不是因为她是我的财产要我保护喜爱和珍惜的财产——而是——她是我的——

    绑在手臂上的束缚带寸寸挣断,达米安握紧拳头冲向男人的背影朝他咆哮:

    “把她——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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