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伤

    第17章

    和赵曦迎分开之后,裴晏礼回绝了府衙侍卫的好心相送,只借了盏灯,便孤身一人踏入了黑夜之中。

    他心里门儿清。

    白天在包子铺门前的那个“老汉”大约便是要来杀他的。

    父亲早便提醒过,若是回到京城后还要坚持走他自个儿的路,不知收敛与变通,便也免不了在刀口上讨日子过。

    京城的官场,向来不是待客的宴席。

    而是杀人的战场。

    裴晏礼心里比谁都清楚。

    自打他答应了宋太师,接下东宫少师这个职位之后,他的名字就已经被写在了某些人的清算名单上。

    裴晏礼轻轻一笑,一袭白衣,一盏孤灯,逆着人流走进了无人的僻巷。

    而他踏进巷子的那一刻,一架马车悄无声息地堵在了巷子口。

    裴晏礼听到身后脚步声飞快,未等他反应过来,锋利的长刃便划破他的腰身,刀尖瞬间刺入他小腹。

    纵然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裴晏礼还是痛得闷哼一声,踉跄后退,手里的灯盏“啪嗒”落地,瞬间燃起了一团火焰。

    暖黄的光映照着他苍白的脸,裴晏礼瞬间汗如雨下。

    他手捂着小腹上的伤口,感觉到有温热粘稠的液体从他指缝间流出。

    裴晏礼扶靠着凹凸不平的土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对面刺客的刀尖还在淌血,他看不清,只听到有脚步声从另外一个方向缓慢传来。

    那人步伐稳重,很快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站定,停顿片刻后,轻声开口:“二公子当真是将裴家的风骨刻在了骨子里,受这样重的伤,竟也不肯弯下脊骨。”

    那人平稳出声,声线未经任何掩饰,语气也听不出半点喜怒。

    裴晏礼忍着疼,轻笑出声:“温前辈才真是雷霆手段,晚生佩服。”

    温季沉默许久,感叹了一声:“后生可畏。”

    二十出头的年纪,明明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有大好的光阴可以尽情挥霍。

    偏生眼前这青年的才华和对政治的高度敏锐引起了太多人的注目,就连陛下也破格提拔他,令他彻底站到自己的对立面。

    本身这人出自裴家,就已经让温季不得不加以提防。

    如今他做了东宫少师,又得了阿晗那丫头的认可,在太子面前,她的话向来比任何人都有分量,这逼得温季不得不斩草除根。

    当然,他本来不必如此着急。

    温季举荐裴晏礼来查贾四的案子,除了做做表面功夫,在陛下面前彰显自己的大度之外,更重要的是想一石二鸟,杀了裴晏礼之后,坐实是民杀,从而给误判了案件而引起民怨的温老四挽尊。

    所以在他的预设里,只要在裴晏礼触及到案情的真相前动手就行。

    只是他没想到,阿晗今日竟然与裴晏礼一同去了大昱府。

    在阿晗“假太子”的威压之下,府衙里的那些个缉捕不敢不配合,竟然让裴晏礼一天之内便查出了贾氏一案的真凶。

    于是温季不得不今夜动手。

    那一团焰火很快熄灭了,巷子里陷入一片死黑。

    街巷外边熙熙攘攘、喧哗依旧,温季和裴晏礼双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直至空气里的血腥气渐渐浓烈,温季才终于沙哑出声:“裴珣,我并不想杀你的。”

    “珣”是裴晏礼的表字,取自《淮南子》,是其师周若白亲赐。

    周若白这个人虽是性情怪异,可毕竟是大昱不可多得的奇才,他本人虽不涉朝政,可温季却不得不承认,周若白的确为朝廷培养出了一个极好的人才。

    “平心而论,你比你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是个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材。你父亲当年二十岁科举及第,四十岁拜相,在朝堂沉浮多年,先后辅佐两任帝王,开创大昱盛世。他之功绩,连我都只能望其项背。”

    温季感慨着与裴延松相斗的这些年,言语之中不掩钦佩之意,仿佛他们不是宿敌,而是相知已久的故友。

    比不得温家这种高门大户。

    寒族出身的裴延松这一路走来,他之艰辛与困苦,大约也只有与他缠斗多年的温季知晓。

    “可惜,他性情太过执拗,认死理而不知变通,年轻的时候得罪了不知多少人,若非陛下惜才,恐怕……”

    温季看向裴晏礼,神情说不上是欣慰还是惋惜,“你啊,年纪轻轻的,倒是把他这死脑筋学了过去。”

    “晚生与家父不同。”

    裴晏礼艰难开口,气息已虚弱许多,但还是努力将话说完:“家父只认是非对错,晚生有晚生的善恶。”

    温季顿了顿,有一瞬不解,可很快又释然。

    他也年轻过。

    现在朝堂上那些个老狐狸,哪一个不是从心性纯良又满怀理想与报国之心的青年人走过来的?

    可这世道啊,终归和那些圣贤书上写得不一样。

    况且。

    一个将死之人罢了,他的话有什么好执念的?

    可下一刻,裴晏礼的话让温季瞬间变了脸色。

    “前辈是否认为,只要今夜杀了晚生,贾氏一案的真相就会与晚生一起永远埋没在这条小巷子里?”

    温季微微一愣,匿在袖中的手暗自攥紧。

    昏暗之中,他看到面前青年缓缓抬起脸,粲然如星般的眼平静注视着他,一字一顿:“贾氏一案的卷宗和证人的口供,晚生早已让人送进宫去了。便是前辈今日要了晚生的命,这案子也是要大白于天下的。”

    这话一出,温季瞬间不淡定了。

    他大步上前质问:“你送去哪了?!”

    裴晏礼没回答,他开口已经很困难了,身体也有些支撑不住,背脊靠着墙壁缓缓滑落,像一尊陨落凡间的神佛,即便身上沾染了污泥与鲜血,却依旧不改初心。

    温季瞬间急火攻心,抢过刺客手里的刀就要架在裴晏礼脖子上。

    然而逼问的话还没说出口,巷子外头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车轮声和喊叫声,温季蓦然回头,就看到巷口处熟悉的小小身影从马车上跳下来,边喊边急匆匆往里面赶。

    “裴晏礼!”

    赵曦迎着急的声音划破了巷子的寂静,犹如死寂的黑夜中炸开了焰火。

    温季顿时便扔了长剑,咬牙,“走!”

    温季前脚刚走,赵曦迎便跑到了裴晏礼面前半蹲下来,视线看向影子消失的方向,死死咬着牙不敢出声。

    “公子!你流血了!”

    车夫看到裴晏礼腰身的一大片神色,骇得脸色都变了,提着灯笼的手都止不住颤抖起来。

    赵曦迎这才回过神来,一看到裴晏礼身上的伤,绷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还是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低着头,赶紧同车夫一起把裴晏礼扶上马车,去往最近的医馆。

    浓烈的血腥气盖住了车厢原本的茶香,赵曦迎把地方让出来给受了伤的裴晏礼,自个儿小小的一团缩在角落里,偷偷地抹着眼泪。

    “殿下……”

    裴晏礼失血过多,本来意识已经很模糊了,可听到赵曦迎的啜泣声,还是忍不住强撑着睁开眼睛。

    他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单薄得像个纸片,风一刮就碎了。

    赵曦迎看着他,眼泪流得越发汹涌,但又不敢靠近,只不停地同裴晏礼说:“对不起。”

    裴晏礼半倚着车壁,许久才反应过来,不解问:“殿下为何要说对不起?”

    “我知道有人想杀你……”

    赵曦迎哽咽到语无伦次,“我如果早点反应过来,一直陪在你身边的话,你就不会这样了。”

    “你看你,流了这样多的血。”

    “都是我不好。”

    赵曦迎越想越害怕,她看到裴晏礼的反应比平常迟钝了不知多少,甚至她说完一句话,他要半天才能明白过来。

    “裴晏礼。”

    赵曦迎凑到他身旁蹲下,眼神慌乱地扫过他身上的伤,“你、你不会就这样死掉吧?”

    “不会。”

    同样是等了好久,赵曦迎才听到一声极其微弱的回答。

    她离裴晏礼好近,近到能明显感受到他的呼吸,可是他的呼吸微弱到几乎快要没了。

    “裴晏礼,你不可以死。”

    “你醒醒,不要睡觉,马上就到医馆了。”

    “裴晏礼……”

    赵曦迎颤抖着握住裴晏礼沾满鲜血的手,边哭边说:“你跟我说说话。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手被一片温热包裹后,裴晏礼指尖轻颤,下意识地想要避开。

    可那只手的主人却握得更紧,丝毫不嫌弃他手上沾满了血渍,甚至想要努力地温暖他慢慢冰凉的掌心。

    裴晏礼感觉到身体的温度在缓慢地流失。

    他好像整个人被沉入了一片冰湖之中,浑身上下都泛着冷意,唯独掌心的那一点暖,如同星星之火般,艰难地支撑着他仅存的意识。

    裴晏礼听到赵曦迎的声音。

    像一束光亮冲破冰冷黑暗的湖面。

    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昏暗的烛光下,他只能隐约看清那人的轮廓。

    意识模糊间,裴晏礼张开嘴唇,努力发出声音——

    “别怕。”

    “别怕,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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