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喜轿摇摇晃晃,沈秋盈掀开帘子,看向喜轿旁驾马的杜岚山,“都到这一步了,河神的故事还要隐瞒?”

    杜岚山带着惨白的妆面,咧嘴一笑,“仙长当然可以知道。”

    他幽幽说道:“河神当年有一位貌美的妻子,是一位仙女,可惜当年万财镇发了大灾,仙女葬身于此,河神大悲之下,逐渐失了本性,被反噬成了半魔。他每次出现只为寻求他的妻子,于是我们就寻找有灵气的女子,通过阵法沾染河神妻子的气息,以此来安抚河神……”

    待杜岚山讲完,沈秋盈便放下了帘子,她眉眼低垂,心中只道:到此都不提灵祭,这故事只怕也是胡扯。

    喜轿在尚黑的天色里一路抬到双柳河旁,杜岚山掀开布帘,“请——河神新娘下轿——”

    沈秋盈被搀扶下轿,一道红绸盖到她的头上。

    “接下来新娘只需要听从安排便是。”杜岚山的声音轻声说道。

    沈秋盈只看得到自己脚下的土地,周围应当是燃着火把,火光摇曳映在地面上,显得几分狰狞诡异。

    一声锣响,带新娘入场。

    沈秋盈被牵着往前走去,踏上红绸铺好的路上,周围有人挥动着手臂,纸张摩挲的声响在四周响起。

    “河神显灵咯。”有神婆高声喊道。

    随后四周妇女将手中明黄的纸钱撒向空中,那纸钱有的飘到火把上点燃,有的再落下飘到沈秋盈的脚边。

    二声鼓响,新娘等待入河神殿。

    沈秋盈被牵到最前面,她听见水声潺潺,脚下是湿润的砂土。

    周围开始响起念经的声音,稍待一会儿,突然“嘭——”一声,面前的双柳河犹如炸起一般,水花炸起溅到沈秋盈身上,她往后退去,却被杜岚山一把往前推过去。

    沈秋盈一脚踏入水中,只听身后众人皆是高呼:“河神大人,大慈大悲。”

    一股腥臭腐烂的味道冲入沈秋盈鼻腔之中,沈秋盈眉头紧皱,那河神此刻应该就在她面前,那浑浊不堪的灵力让人不适。

    一双苍白纤长的手出现在红盖头下,那双手如水如玉,可手背之上却长着一片绿色的鳞片,鳞片上渗出褐色的脓水。

    沈秋盈的盖头被挑起,她跟着抬头,便见一位蓝衣白发的男子,他头上长着一对尚不成型的龙角,龙角的末端还是洁白莹亮的白玉之色,可往下却慢慢开始发黑。

    沈秋盈对上他的眼,那瞳孔黯淡无光,早已失了神采。

    沈秋盈一惊,只见河神脸上,一半都是手背上那种泛着脓水的鳞片,另一半脸依旧是往日面容。

    怪不得南风说他很丑陋却又很漂亮……

    河神伸着手轻轻触碰到沈秋盈的脸,“……小鲤鱼?”

    他的瞳孔微颤,带着几分不可思议,“你回来了?”

    “我们回家吧。”他道。

    说罢,河神拉过沈秋盈的手腕,沈秋盈随着他的动作一步一步走入河中,只听身后众人欢呼,“果然成了,果然成了,马上我们就能……”

    水没过耳朵,水面之上的声音隔绝于外。

    沈秋盈闭气跟着他往下走着,双柳河下居然有一个山洞,入了山洞里面便是一座小小的宫殿。

    那宫殿上镶着几颗硕大的珍珠,如今却早已黯淡无光。

    河神一只手拉着沈秋盈,另一只手摸索着推开宫门,进到里面只是一片杂乱。

    到处是被掀倒的案几、书架。

    几幅撕扯坏的挂画摆在床上,沈秋盈跟着河神的身后,她朝那几幅画瞄去,模糊间只见得一个橘黄衣衫的女子。

    河神松开沈秋盈的手,他回头,用那双没有任何神采的眼,空洞的望着她。

    “这是最后一次了。”河神道。

    他抬手放在胸前,掌中闪着微弱的蓝光。

    “你要刨出妖丹不成?”沈秋盈惊呼。

    河神虚弱一笑,“这应当是最后一年了,没想到竟是让一位仙人来帮我送行。”他笑着,身形摇晃。

    沈秋盈急忙上前扶住他,“我们来此就是要结束这一切,结束灵祭,结束你的束缚,你此番并未真正入魔,重新修行尚可挽回。”

    河神抬眸看向她,他看不清眼前仙人究竟是何模样,他的双眼早被灼烧坏了,“他们在百年前用了摄灵阵,百年期满,我已经走到头了……”

    摄灵阵?如此肮脏的阵法,那群人真是狠了心啊。

    “若注入新的灵力,剔除你体内的侵蚀便还有机会。”沈秋盈道。

    这摄灵阵虽然对修仙或仙家反噬极大,但替换新的灵力,尚可挽回,尤其此阵又是凡人开启,威力尚不足以达到灭神之威。

    可那河神却摇了摇头,“前些日子,我拒绝了那新娘,本想他们会直接开阵,这样也好少牺牲一个姑娘,没想到他们找了位仙人下来……若是仙人,便不会被波及……”

    看来这河神自己也是铁了心要死,沈秋盈蹙眉,“若你死了,万财镇的天罚依旧会到来,你如此为他们着想,不如活下去换个地方修行。”

    河神闻言,眉间微蹙,他的眼明明无神,此刻却看起来格外悲悯。

    “可我已无再活之念,仙人,你不用劝我了。”

    “你就没有再留恋的了吗?至少,若你有所留恋,我可以帮你。”

    河神的手一顿,看向沈秋盈的表情变了又变,“我……想见到问道妻子。”

    “你的妻子?好,我答应你。”沈秋盈点头。

    她将河神放在胸前的手拽下,“我将从你的记忆中找到她,你要让我将灵力探入你的灵脉之中。”

    “等你见到她,你再考虑是否就此泯灭。”

    河神轻轻点头。

    沈秋盈将灵力从识海中抽出,河神是一条即将成为龙的蛟,他那堪堪化形的龙角便是他的灵脉。

    灵力探入龙角之中,沈秋盈也触碰到了关于河神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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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千年前,双柳河内栖息着一条欲修成龙的蛟,他已即将修得正果,盘踞于双柳河,护佑百里内的生灵。

    蛟没有名字,他诞生开始便在这河中,在他修得千年修为时,他遇到了一个鲤鱼精。

    那人是被双柳河旁的村民放生的,她修炼才不过两百年,刚学会化形,自从来到双柳河便围着蛟打转。

    那小鲤鱼最爱窝在他宫中看着从外面顺来的话本,二人慢慢相知相熟,最终走到了一起。

    随着河旁万财村的人口越来越多,河神庇佑的说法也逐渐传开,村民们开始带着祭品前来祭拜,并称蛟为河神。

    于是,这条即将登仙的蛟,停下了脚步,开始承担起河神庇佑的职责。

    六百年前,瘟疫四起。

    一位染瘟的难民途径此地,至万财村瘟疫肆虐。

    那是河神第一次露面,众人只见蓝衣白发的河神,身旁带着一位橘黄衣裙的仙女,二日施法让万财村躲过一劫,于是万财村的村民对河神感恩戴德,进而准备了河神寿宴,选于河神第一次露面的这一天。

    万财村在河神的庇护下,安然度过百年,因这份庇护使他们逃过了承天国建国时的征伐起义。

    越是安逸,便越是不满于现状。

    于是乎,在五百年前的河神寿宴上,当时的村长活祭了五名年轻女子,希望河神可以降下福禄。

    河神见此暴怒,非但没有降下福禄,反而对村长进行了惩戒。

    于是活祭的念头被搁置了,直到那村长年满五十那日……

    他不知从何处寻来了灵祭的法子,甚至不惜牺牲万财村所有的老人与女子,也要完成这场灵祭。

    灵祭的阵法圈住了整个双柳河,河神大怒,但他踏出双柳河时,只见面前是正被取血的上百女子,和已经取完血成为枯尸的尸堆。

    村长见到河神,笑的癫狂,“河神已出,阵法已成,我也要成为凌驾于神的存在!!”

    灵祭的大阵压住了河神,他的灵力被削弱,却不甘低头,村长一脸淡然的看着他,随后又运来了一批孩童。

    “河神大人,大慈大悲,何必非要牺牲这么多生命才肯低头呢?”村长笑道,“这灵祭是用给那些神仙们用的,尚未列入仙班的你,何必苦苦挣扎……”

    河神皱眉,周身灵力逐渐溃散让他跪倒在地,衣袍沾染上尘土。

    村长垂眸看着河神的身影,带着几分不屑的笑道:“要怪,就怪你当年拒绝了我们,以至我妻离子散,家道中落,成为人人瞧不起的丧家之犬。如今我已知命之年,只求一个安享百年罢了……”

    最后一个女子停止了惨厉的叫声,河神抬头,双眸尽是灰败之色,“我愿意。”

    村长哈哈大笑,灵祭的枷锁已于无形之中,困上河神的灵脉、心头。

    他主动接受了灵祭,成为了任人摆布的河神。

    万财村至此,想要什么便得什么,他们不断索取,得到房子牛羊甚至金银珠宝。再后来,他们开始要求河神将灵力赋予他们身上,赋予万财村的土地之上。

    彼时,那即将百岁的村长,眯着眼笑望着双柳河。

    你瞧,即便是千年的蛟,也终归要被困于人心之下。

    善良的心,终会成为拿捏的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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