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英国，霍克斯黑德*。

    玛戈·罗威尔按下小别墅的门铃时，客厅的落地钟刚好敲响五点的钟声。镀金的钟摆依然在玻璃隔层里缓慢摇摆，一刻不停，而即将年满十岁的艾莉森·莫洛收回目光，转头看向门口。

    雨季已过，玛戈表姨进门时却仍提着一把干燥的长柄雨伞。她喜欢把这样的行为称为她对于英国无常天气一以贯之的“保险措施”，并且在每一次登门拜访时都以高亢的语调对此津津乐道。妈妈伊洛蒂面对登门拜访的表姐，则会以安静的浅笑与适时的附和来配合完成一场既定寒暄，从艾莉森对于周遭的一切有所记忆以来，每年如此。

    “上个周末的天气可真是糟透了，不是吗？”玛戈表姨一边递出她漆黑柔软的貂皮大衣，一边喋喋不休，耳垂上的硕大的天鹅吊坠金光闪闪，“谢天谢地这样的日子终于能消停一阵了。天知道裹着一件湿淋淋的大衣坐上从伦敦到这里的长途火车会有多令人窒息。”

    “看来运气总是眷顾我们呢。”伊洛蒂微微一笑。

    艾莉森总是庆幸她的妈妈会在这样的场合。对于玛戈表姨的嘘寒问暖，她除了摇头点头外从来不知该如何作答。她所乐此不疲的绝大多数话题就像艾莉森每次去小镇餐厅点的煎牛排盘边放置的装饰花瓣，源源不断但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在这点上乔茜·莫洛，艾莉森的双胞胎妹妹，向来和她没有多少默契，尽管她认为艾莉森言之有理。

    “这样的家长里短确实有些干巴巴的。”她曾回应，认真地想了想又说，“可是和玛戈表姨不聊这些又能聊什么呢？”

    艾莉森在这之后便不再搭话，因为她脑袋里唯一能想出来的办法就是不聊天。

    而相对于她，乔茜则对这样的场面适应得多。她在不熟的人面前也相当腼腆，艾莉森看得出，但她似乎认为同玛戈表姨创造一个舒适的谈话氛围是一件她可以做到，因此也理应做到的事。

    在这点上她深得妈妈的心。艾莉森知道，但她不愿改变自己的想法。妈妈更喜欢乔茜是她几乎从记事以来便有的直觉，但她却很难向外人解释这种直觉的源头。从生活待遇上来说，艾莉森确实从未被亏待，小时候和乔茜睡着一模一样的单人床，吃着一模一样的面包鸡蛋，晚上隔着琉璃台灯暖柔的灯光盖着被子促膝长谈，可到八岁时她便被安排着搬出与妹妹共享的双人卧室。伊洛蒂将二层的闲置客房重新布置成她的房间，认为两人已经到了分开居住的年龄。艾莉森沉默着顺从，可当时的乔茜对此难以习惯，每晚在空留她一人的卧室里辗转反侧，甚至还有几回抱着枕头和玩具小熊敲响艾莉森的房门，乞求今晚在她房间留宿。艾莉森只答应了头一次。

    “我们已经长大了，乔茜，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分房间睡。”余下的时候她都扶着门框，尽力摆出一副义正严辞的模样，也就是她想象中大人该有的模样，“回去吧，这一天总会来的。”

    恍然间她觉得她是在以妈妈的口气说话，而不是自己的。

    几次过后乔茜也明白了艾莉森不会再答应她的请求，也似乎逐渐习惯在偌大的卧室里独自入睡，深夜的敲门声便再也没有响起。

    不，从来都不是她所吃所用的东西，让她觉得自己在被不公平地对待。

    而是一种态度，一种妈妈与她相处时与对待乔茜时的不同。她可以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不同，却因为过于年幼而无法准确解读那种情绪究竟是什么。她只知道妈妈看着她时的眼神会让她不安，让她心悸，让她下意识停下自己手中拍打的皮球，问自己说，我究竟是做了什么让她如此不高兴。

    可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萦绕心头，飘来飘去，像一个幽灵，最终变得无处不在。

    而此刻，它落在这一家三口位于霍克斯黑德镇家中的晚餐桌上，引出了那一天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玛戈表姨如同之前每一年暑假例行的登门拜访一样，一边固执地将陶瓷盘中的香肠切成一英寸一段的小块，一边用掺着浓重法语口音的英语，喋喋不休地说起她圣诞节假期与住在伦敦切尔西区的丈夫一同前往罗马度假的故事。她与伊洛蒂私下交谈时会直接用法语，但在两个孩子面前只能说着远不那么流利的第二语言，以便她们听懂。

    “就像奥黛丽·赫本的那部老电影一样，你们知道？当然，除了罗纳德的长相完全没法和当年的格里高利·派克相提并论，也算是个莫大的遗憾了！”玛戈表姨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兴奋得红光满面，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看向餐桌对面的乔茜，“我记得乔茜可喜欢奥黛丽·赫本了，不是吗？”

    她倾身，凑近乔茜稚嫩的脸庞。

    “我知道漂亮女孩都长什么样，”她谄笑着，用一种夸张的语气当着所有人的面逗弄她，“而你长大后一定会成为和她一样美丽的姑娘！”

    艾莉森心中一沉，一口土豆汤差点噎在喉中，迅速别开目光。伊洛蒂依然礼貌地笑着，没有说话。倒是乔茜似乎立刻意识到了这番话的问题，有些不知所措地瞥了艾莉森一眼，然后把目光转回玛戈表姨脸上。

    “呃，谢谢您。”她眨着眼睛，轻轻点头，顿了一下又说，“可是艾莉森和我——”

    “我年轻时也可喜欢那部电影了。”伊洛蒂却打断了她没有说完的话，语气却显得她毫不突兀，“《罗马假日》*，是吗？我在法国时就看过不止一遍。”

    乔茜的叉子悬在空中，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而玛戈表姨却也神色如常地把话接了下去，甚至都没有给艾莉森一个眼神。

    “噢是的，非常浪漫，非常经典，但在我看来还是不及《窈窕淑女》*，我想你也应当看过，已经是好几年前的片子了……”

    艾莉森在那顿晚餐余下的时间里没有再说一句话。而当那天晚上，BBC1频道的《神秘博士：另我炼狱》*季终集终于播放完毕，玛戈表姨起身道别，准备回到她在镇上下榻的旅馆房间时，艾莉森甚至都不愿从沙发里抬起头来看她一眼。

    这回两位女士都注意到了异常，并且显然打算把它当一回事。

    “艾莉森，”伊洛蒂语气平静，仿佛艾莉森真的只是无意中忘了一道社交礼仪，“你还没有向玛戈表姨道别。”

    艾莉森低头沉默着，没有把一丝情绪传递到脸上，心脏却跳得飞快，感到房间里三道目光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到自己身上。

    她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做什么，就立刻能让今晚的一切都像从未发生一样过去。可道别的话语此刻却仿佛滚烫磐石，沉重而恼人，压在她心头无法喘息。有一股压抑已久的冲动如大火般肆然蔓延，下一秒就要喷薄而出。

    她想要放声尖叫，踢打，捂住脑袋，可沉默却如逆涨潮水般填满整个客厅，下一秒就要将她溺死其中。

    而她不想溺死，于是剩下的唯一一件事便是逃。

    在二楼的房门如同一声惊雷般甩上之后，乔茜意识到今晚的一切都已无可挽回地走偏。

    身体比头脑更快地反应过来该怎么做，于是她没有迟疑便向楼梯跑去，却被抢险看穿她的伊洛蒂一把拉住手臂。

    “可是妈妈——”乔茜回过头，忿忿不平地反抗，想要挣开她的拉扯。

    伊洛蒂却没有容许。

    “别闹，乔茜。”她表情担忧，却丝毫不肯松手，像是她跑上楼后情况还会变得更糟，“让艾莉森一个人静一静。”

    这不公平。乔茜委屈地想，试图开口争辩，却在抬头看见妈妈与玛戈表姨的眼神后闭上了嘴。

    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三年前，当艾莉森与她刚进入镇上的埃斯威特小学时，艾莉森的后桌卢克·库珀从第二周开始便趁老师不注意拽她的辫子，并在她的衬衫背后写写画画。艾莉森在开始的两天里除了叫他停下外没有多说什么。而在周三的第一个课间，当卢克又一次拽住她的辫子时，她干脆利落地踢翻他的椅子，并把他按在地上痛打一顿。等乔茜扑上前把她拉开时，卢克已被揍出一只青眼，躺在地上吱哇乱叫，嘴唇破开一道大口子，鼻梁也不幸折断，源源不断地往外涌血。

    事情在学校里闹得沸沸扬扬，而双方的家长都不可避免地被叫到学校面谈。伊洛蒂在愤怒的库珀夫妇面前止不住地道歉，没有对艾莉森说一个字。而回家后，她就将艾莉森的日常用品统统从与乔茜共用的双人卧室里搬到了对门那间闲置客房，让她在那之后的一周里都与妹妹分开居住。

    除此之外，她却也没有责骂艾莉森，甚至没有对这件事发表一句评价。

    在那一周里，乔茜每天都会看着吃完晚餐的艾莉森上楼，转身关上对面的房门，而她总是会在夜深人静时拿着自己的枕头和泰迪熊，偷偷地去找姐姐，挤在一张床上继续同她说悄悄话。而不同于一年后，七岁的艾莉森每天都在等她。

    “我没有觉得你做错了事。”第一个晚上她们面对着面，而乔茜看着那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褐色眼睛，说得小声却极其郑重，“我觉得卢克就是个讨厌鬼。”

    艾莉森看了她一会，却红了眼眶，然后背过身去。

    “可是，妈妈也是讨厌鬼。”她听见她哽咽着说。

    乔茜愣在原地，看着两个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大人，忽然意识到此刻她说什么都不再管用。

    所以她趁妈妈松懈的时候终于挣开了她的手，朝家门口跑去，在玄关抓起柜子上摆放着的空玻璃瓶。她穿过花园小径，推开油漆剥落的铁栅栏门，很快就飞奔在被笼罩于夜色里的沥青马路上，一栋栋黑白相间的乡间房屋被甩在身后。六月的霍克斯黑德并不炎热，潮湿的空气中甚至浮动着些许凉意，但她始终没有停下脚步，在经过教堂时便已跑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玻璃瓶好几次在手中打滑。

    她的目的地是小镇东缘温德米尔湖边的那片草坪。

    如今是夏夜，莫约八点时暗蓝的云彩后仍隐约翻滚火烧般的日落，在远方的树林上化作一道美不胜收的苍穹。她将双手支在膝盖上喘气，发觉自己到达的时间正好，湖面平静如恬，而此刻石块与泥沙下的萤火虫则纷纷钻出白天所栖息的角落，开始在草坪上方的低空处徘徊觅食。荧绿的光点上下翻飞，将世界包围。

    乔茜仰头看着天空，忽然笑得惬意而自由。

    她和艾莉森把这里认作她们的秘密据点。曾经多少个放学后的下午，她们一起来到这片安静空旷的湖边，书包丢在树下相靠。她采波斯菊，尝试着爬树（并基本以失败告终），而艾莉森则要么望着湖面一动不动地发呆，要么从包里拿出一本图书馆里借来的彩绘封面故事书阅读。乔茜阅遍各种自然科普类书籍，经常玩累了就跑到她身边坐下，开头一言不发，然后时不时地打破沉默，指着湖面说，艾莉你看，那是白鹭，那是银鸥。

    有几天待到晚间，她们便开始在草坪上方看见飞舞的萤火虫。乔茜兴奋不已，时常盯着那些光影不愿挪动，想要搞清楚它们究竟长什么样，艾莉森便建议她们试着抓几只观察。于是隔天傍晚她们便拿着两个玻璃罐子回到原地，开始在草坪上一跃一跳地进行捕捉。

    艾莉森在需要技巧的运动方面的天赋似乎有限，因此在半小时的尝试无果后便失去兴趣，转而又在湖边躺下。可当一小时后乔茜来到她身边坐下，并将一整瓶闪烁的荧光递到她手中时，她的眼睛还是不可避免地亮了起来。

    也许会像今晚一样。

    乔茜乐观地想，旋开瓶盖，开始在天空中寻找光芒。湖边的树丛里传来几声枝木被踩断的噼啪声，但她完全没有注意。

    当她带着一瓶萤火虫飞奔回家后，发现妈妈已经不在客厅，而艾莉森的房门依旧紧闭。她的头发已经汗湿，变成一缕一缕垂在耳边，黏腻得让人难受。可她丝毫没有在乎，迅速跑上楼梯叩响姐姐的房门，剧烈运动后的心跳如鼓槌般震动。

    “艾莉？是我。”半晌无人开门，于是她小心翼翼地补上。

    房间里传来几声闷响的动静，然后听上去终于有人下了床。乔茜退后一步，看着门打开，而艾莉森看着她的眼睛里依旧没有丝毫波动。

    “有事吗？”她平静地问。

    乔茜一愣，然后慢慢地将藏在身后的玻璃罐递出去，脸上绽开一个笑。

    “这是我为你捉来的。”她说，手在微微颤抖，“喜欢吗？”

    艾莉森没有说话。空气有些僵硬。

    “为什么要大费周章？”最后她问，语气听上去很是恼火，“我又不喜欢萤火虫。”

    乔茜愣在原地，递出去的玻璃瓶僵在空中，不知是伸出还是收回的好。

    “可是我以为——”她低头酝酿着回答，可情绪却先一步将嗓子压得生疼，眼泪就要掉出来，“我只是想——”

    艾莉森皱起眉头，别开视线。她从来都不喜欢妹妹在自己面前掉眼泪，就像不喜欢自己在她面前哽咽一样，让她根本不知道下一秒又该如何反应。

    “不要自以为是地拿东西来施舍我。”

    话语刚出口的时刻，她便开始后悔。可此刻积郁在心中的怒火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不曾有的出口，一旦爆发便无法停下。

    “你喜欢什么你自己去做。”她将她手中的玻璃瓶一推，它却滑落在地，摔成七零八落的碎片。七八只萤火虫轰然四散。圆圆的瓶盖滚到墙角，打了几个旋之后不动了。

    两人望着脚下的一片狼藉。艾莉森忽然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又应该说什么，做什么。

    而乔茜呜咽起来，转头跑向楼梯对面，“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艾莉森站在原地，没有挪动。乔茜的房门后传来低低的哭声，她却没有勇气去敲门等待。妈妈陪玛戈表姨去了旅馆，因此楼下除了滴答的钟表声外，几乎一片死寂。

    她低头，眨眼，把忽然翻涌上来的酸涩压回心底，然后下楼去厨房拿起扫帚与簸箕，将房门口的碎玻璃统统扫掉。四散的萤火虫此时早已通过她房间打开的窗飞远。艾莉森倒掉手中的玻璃，然后重新停在二楼的走廊中央，进退维谷。

    她知道自己应该去找乔茜道歉，可手无论在门边抬起几次都只有放下。伤害已成，说出“对不起”就像说出她脑海中很多其他萦绕杂乱的思绪般，真心但毫无意义。

    是我伤害了她，想到这里她又愧疚得一激灵，在门前踢着脚不断徘徊。她讨厌自己在她身边时似乎总是不被爱，不被重视，不被好好对待的。可待她不好的是妈妈，是玛戈表姨，却从来都不是乔茜。

    对不起。她看着门，像是看见妹妹的泪眼，看见她们很多个在灯光熄灭的黑暗里互相依偎的深夜。我应该为你说点什么，做点什么的。因为从很久以前开始，你就是唯一一个会说爱我的人。

    她攥紧拳头，一瞬间下定决心，回到自己房间拿起一个喝水用的空玻璃罐，又在楼梯角落捡回之前掉落的瓶盖，囫囵捂上罐口后匆匆下楼，拉开了通往夜色的门。

    那一刻她找回了活着的意义，那也是她活着的最后一刻。

    注释：

    1. 霍克斯黑德：英格兰坎布里亚郡的小镇，霍克斯海德湖（Lake ）和温德米尔湖（Lake Windermere）就在其两侧。

    2. 《罗马假日》：1953年上映的美国电影，由格里高利·派克与奥黛丽·赫本主演。

    3. 《窈窕淑女》：1964年上映的美国电影，同样由奥黛丽·赫本主演。

    4. 《神秘博士：另我炼狱》：1970年5月9日首播的英国剧集，季终集播出于同年6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