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嘉说：“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一直没有摘下面具的你，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没法让你摘下面具。你像是一团雾，我永远看不清你。”

    不要说，她不想听，今天原本是一个很美好的日子，他为什么要做那样的梦，为什么要将梦境的内容全盘托出，为什么要逼她摘下面具？简秋心问：“卓嘉，你是不是还没有睡醒？你是不是还在那个梦里面？”

    “我已经醒了，我现在无比清醒，这些话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我想跟你说这些，已经想了好多天了。”卓嘉的语气着实认真，“说到这个，我不得不暴露我的缺点，我较真、死板、不会变通，有些事情我知道忘记会更好，但我做不到。我一定要说出来，不管时机合不合适，也不敢想后果会怎么样。我强势、冲动、先入为主，我要说的话可能会伤害你，但我不得不说，因为如果我不说，受伤害的人就成了我。没错，除了以上的那些缺点之外，我还很自私。”

    简秋心后退了半步，她确定卓嘉现在是清醒的了，但她不确定卓嘉是否是冷静的。

    原来，他已经到了这样不吐不快的地步了吗？

    卓嘉深吸了一口气：“那天我提前下晚班，带着炒米粉回家的时候，其实我看到你的本子了。本子的封皮原本是盖上的，但是那晚你没有关阳台门，我将打包盒放到桌上的时候，风吹进来，将封皮吹起来了，我看到了你在第一页上面写的四个字——谎言日志。我很震惊，因为在我的认知里，日志跟日记没有多大的区别，可你跟我说过，你不写日记。而且那还不是单纯的日志，而是谎言日志，谎言日志是什么意思？可能是因为我愚钝吧，我只能理解成一种意思。好奇心驱使着我，让我再往下翻一页看看，可道德感制止了我，我不应该那样做，偷看别人的日记是非常没有礼貌的行为。所以我犹豫了，我的内心煎熬极了，我想着，要不要移开身体，让风再吹过来，翻开其中的某一页，这样我就可以推卸责任，不是我故意去看的，我动都没动过你的本子，是风吹开的，是风的错，不是我的错。但最后我没有动，直到听见你开门的声响，不知为何，我下意识地帮你盖上了本子，好像这样就能骗自己，也能骗到你，我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见。”

    “可你并没有成功地欺骗自己，所以也没有成功地欺骗到我。”原来他看到了那四个字，难怪……事情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他短暂地放过了她，可他终究还是要说出口的。

    卓嘉说：“是，我问你那是什么的时候，我知道你说谎了，但我没有直接拆穿你。”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直接拆穿我呢？”简秋心的目光有些哀伤，如果那时候他就揭穿她的真面目，她便可以早日抽身离去，不至于越陷越深了。虽然那个时候，她也是喜欢卓嘉的，但感情随着时间的增长越积越深，她现在更喜欢卓嘉了，也就意味着，她要是现在离开，会比之前更加难受。

    明明早就知道了，长痛不如短痛，却还在奢望他忘记这件事，他们可以恢复如初，简秋心想，她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天真了？难道天真也是可以传染的吗？卓嘉将他的一部分天真传染给她了，而她还以为自己毫无变化。

    词语在卓嘉的舌尖聚拢跳跃，卓嘉说：“我怕我说出来了，我们可能就会分开。”

    “你不舍得我？”

    “嗯，我不想失去你。”

    “那你今天也不应该说出来。”

    卓嘉摇头：“可是我忍不住了。”

    “因为那个梦吗？”

    该死的梦，简秋心恨极了，为什么他不可以一起床便忘记那个梦？

    卓嘉却说：“不只是因为那个梦，它只是导火索。”还有更深、更深的原因。

    简秋心说：“所以你是怎么想的呢？你想让我摘下面具，然后我们把话说开了，就能像以前那样甜甜蜜蜜的了？你是这么想的吗？”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喉咙像是没有上油的链条，干涩地摩擦出声音，卓嘉上前一步，“秋心，你在我这里不必戴上面具，我真的爱你，摘下面具我还爱你。我想了解你的全部，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我都想了解。”

    简秋心嘲讽一笑：“谁给你的自信？让你信誓旦旦地说出这样的话，摘下面具你还爱我？怎么可能？我要是真的摘下面具了，没有人会爱我，你也不例外。”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好委婉的？干脆利落地撕破脸皮，让他见一见真正的简秋心吧。

    她很快又得变回那个孤零零的简秋心了，没有人喜欢她。

    卓嘉难以置信：“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明明……明明在你什么没有说一句谎言的时候，我就已经喜欢上了你了啊。难道我高中的时候喜欢你，喜欢的也是你的面具吗？”

    “也许吧，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已经戴着面具生活了。虽然高中的时候并非时时刻刻都戴着，但我怎么知道，你是因为哪一面而喜欢上我的？而且，过去的事情，说那么多也没意义了，重要的是当下。”简秋心顿了顿，“卓嘉，认清现实吧，你不想知道我的缺点的，知道了之后，大概率也是不愿意包容的。”

    “你不是我，为什么要替我下结论呢？”

    “因为我交过很多个男朋友，我了解男人。没错，你没听错，我交过很多个男朋友，你根本不是我的初恋，我说我没谈过恋爱，都是骗你的。”

    卓嘉呆滞地戳在原地，好像被某个武林高手点了穴那样，动弹不得，只有惊诧在脸上流动。

    简秋心扯了扯嘴角：“我骗过你很多次，那不过是众多谎言中没什么特别的一个罢了。”

    光是一个谎言，他都已经如此震惊，她要是真的全盘托出，那他又该如何自处？简秋心想，算了吧，就这样吧，卓嘉，放过你自己吧。

    卓嘉问了个让人意想不到的问题：“那你爱我吗？除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好像从来没有说过你爱我，你爱我吗？”

    舌头分岔，劈开两条湿漉漉的路径，简秋心咬了咬牙：“我说不出口。”

    好吧，又是一个新的谎言，她不是说不出口，她是不敢说出口。

    承认自己爱对方，便是将自己的胸膛毫无防备地袒露在对方面前，那是致命的弱点，简秋心不能说。

    她跟很多个男友说过她爱他们，不爱他们的时候，说爱他们是很容易的，像演员演戏那样，无非是说一句早就在剧本中写好的台词，能有多难？她还可以不厌其烦地对他们说爱，只要他们能给出让她满意的回报。对她而言，跟某个男人说我爱你，并不比吃饭喝水更难。

    因为并非谎言，所以无法从喉咙中脱身而出，只有谎言可以畅通无阻，只有谎言拥有最高权限的通行证。

    “我开始怀疑，你真的喜欢过我吗？在高中的时候，你暗恋我是真的吗？”

    卓嘉的肩膀塌下来，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侧，他累了，怎么会这么累啊？

    简秋心问：“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我要是想听假话，今日便不会开启这个话题，不要再对我撒谎了，好吗？”

    “……好。”

    是他让她说的，是他让她坦白的，简秋心慢慢道：“在高中的时候，我没有喜欢过你，也许有一些朦胧的好感，一些模糊的印象，但那称不上是喜欢。那天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孤立无援，碰巧看见你，我便想找个依靠。就是……就是这么简单而已。”

    “原来如此……”卓嘉原以为这样的话会让他伤心欲绝，可一层又一层铺垫下来，他渐渐麻木，听到这番话，也没有多大的感觉了。

    就是这么简单而已，她刚好看见了他，所以她骗了他。而他蠢钝如猪，丝毫没有任何的怀疑，一下就被骗过去了。还很高兴，他喜欢过的人也喜欢过他，高兴得心怦怦跳。

    原来那不过是一个谎言，不过是千千万万个谎言之一。

    “那现在呢？”卓嘉不死心，“现在你对我表现出来的喜欢，也通通都是假的吗？”

    “是真的，还是假的，这个问题现在还重要吗？”

    “我觉得很重要。”

    简秋心摇了摇头：“不，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们除了分开，还会有别的结局吗？既然没有，为何还要纠结现在是不是真的喜欢的问题？

    简秋心想，卓嘉那样好的人，跟他分开，也应该体面一些。

    卓嘉逼问她：“告诉我，秋心，告诉我……”

    简秋心脚步一扭，几步冲到门边，打开门便跑了出去。

    卓嘉脚步一动，在身体向前冲的瞬间又停下来，想要追上简秋心对他来说并非难事，然而，然而……他定在了原地。

    简秋心没有等电梯，她直接跑向了楼梯间，一口气跑下了六层楼之后，察觉到卓嘉没有追上来，才抓住楼梯的扶手大口喘气。

    等喘匀了气，她没有往上看一眼，而是继续往下走，一步一步地离卓嘉越来越远，步伐有些摇晃。

    她带了手机出门，也就只有手机了，所幸今天想着要出门，她给手机充满了电，有电就有了安全感。

    今晚是不可能回卓嘉那了，简秋心租了间便宜的酒店，她躺在床上，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