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谈过恋爱。”
彼时卓嘉和简秋心看了一部西方浪漫电影，聊到了有关恋爱的问题，简秋心问恋爱真的有那么好吗？卓嘉说你不知道吗？简秋心便说出了这句话，卓嘉不可谓不惊讶。
简秋心没有谈过恋爱？卓嘉不会自恋到认为简秋心这些年都还喜欢自己，因为喜欢自己，所以看不上别的人，因此一直没有恋爱。不，这样的猜测实在是太狂妄自大了，他算什么？一道暗恋的幻影，一段暗恋的符号，卓嘉完完全全地否认了这种可能。
简秋心为什么没有谈过恋爱？卓嘉道出了疑惑。
简秋心耸耸肩：“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一直没有谈恋爱的想法和欲望，也没有合适的人，所以一直没有谈啊。”
卓嘉依旧不解：“可是，看见身边的人都在谈恋爱的时候，你不会因此产生恋爱的欲望吗？”
“我晚来的叛逆期大概都用在了恋爱这件事上面了，我身边谈恋爱的人越多，我对恋爱的想法就越少。说实话，看着一群酒肉男女，能够一起去看电影但没法聊电影感受，能够拥抱亲吻但触不到对方的内心，能够把对方当成炫耀的资本但没法信任，能够用甜言蜜语堆积海誓山盟然后碰上一点困难就各奔东西，觉得谈恋爱真的挺没有意思的。”
简秋心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接着问卓嘉：“难道你不觉得吗？”
“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但不是绝对的。”
“可在这个时代，确实很多人都是在快餐式恋爱啊，我知道不是所有情侣都是为了恋爱而恋爱，可无可否认，寻找伴侣的人比寻找爱情的人要多很多。”
“所以，你是因为想要寻找爱情，所以一直没谈恋爱？”
“倒也没有那么崇高的目标，只是懒得谈而已。”
卓嘉试探着问：“哪怕遇上喜欢的人，你也懒得谈？”
简秋心目光澄明：“我是完全被动型的人，如果喜欢的人不知道我的存在，或者不喜欢我，又或者说虽然喜欢我但是不主动的话，我也没有谈恋爱的机会。”
原来如此。卓嘉心想，他应该庆幸简秋心是这样的人吗？如果简秋心不是完全被动型，她是不是早就已经有男朋友，甚至有合法丈夫了？
简秋心终于将话题拨回到卓嘉的身上：“你呢？你应该谈过恋爱吧。”
“唔……我谈过。”卓嘉没打算说谎，谈过恋爱不是多值得骄傲的事情，也不是多丢人现眼的事情。
两人的目光叠一起去了，沉默半响，简秋心先开口了：“所以，不愿意展开说说吗？”
卓嘉说：“不是，只是不知道从何说起而已。”
他低头又抬头，便见简秋心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他想到简秋心可能误会了，连忙摇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知道我想的是哪样？”
“你是不是以为我谈恋爱的次数太多了，所以不知道从何说起？”
简秋心说：“好吧，你猜对了，我确实是这样想的。不过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是这样的，我只谈过一段……大三的时候谈的……”
卓嘉的感情经历确实挺简单的，他高中的时候暗恋简秋心，但跟简秋心连一句话都没说上过，以为简秋心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他将这段暗恋藏在了心底最深处，倒也不是说高中一毕业，暗恋就结束了。只是毕竟没发生过什么刻骨铭心的事情，而人总是要向前看的，他不可能一辈子都想着不知道还能不能碰面的简秋心。到大二上学期的时候，他已经很少会想到简秋心了，不过偶尔还会梦到公交站旁的那个低垂着头的少女，梦到那天的黄昏和黑夜。
因为长相的原因，卓嘉没少被人表白。但他不认为自己的外貌有多出众，他照镜子的时候觉得自己挺普通的，所以他从来没有过“因为我长得帅所以很多人都应该喜欢我”的想法。每当被人表白的时候，她们说自己长得好看，卓嘉都会感到纳闷，如果她们喜欢的只是这张脸，为什么要费心思跟他谈恋爱呢？干脆把他的照片打印出来，想看的时候就去看好了。而且这种行为还不需要专一，喜欢的所有的脸都可以打印出来，也不会被人骂花心。这不是更好的做法吗？
所以卓嘉被表白的时候，都会问对方喜欢自己什么，如果对方说出的答案之一是因为脸，那他便会毫不犹疑地、委婉地拒绝对方。他的朋友说这是一种怪癖，如果女生不是因为你长得帅而喜欢你，难道还要因为你长得丑而喜欢你吗？何必因为对方只是看中了你的脸，就一定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呢？卓嘉觉得朋友说得有点道理，但他不听，他想要一份纯粹、踏实的感情。
大三的时候，因为学院的要求，他参加了一场计算机程序能力竞赛。在这场竞赛中，他的成绩中上但不出众，不过他因此结识了隔壁学校同专业低一级的学生韩萍，两人在竞赛后一起吃饭，然后交换了联系方式。
带他参观自己的学校，约她去周边的公园游玩，夜晚去附近的美食街吃宵夜，将他/她介绍给身边的朋友……情愫从何时而生？不记得了。喜欢因何事而起？没有具体的某件事。他们就这样平静地走进了对方的生活之中，韩萍先开口表白，那个时候卓嘉的全部舍友都有女朋友了，只有卓嘉还寡着，在卓嘉答应与韩萍在一起之前，他习惯性地问了她一句，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韩萍说，没有什么特定的理由，就是喜欢上了。
卓嘉回应了她的喜欢。他们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身边的朋友毫不惊讶，卓嘉生平第一次谈恋爱，他学着舍友的行为，给韩萍送早餐，陪韩萍上课，送韩萍到宿舍楼下，周末的时间有一半都用来陪韩萍了，时常聚餐，时常一起泡图书馆，偶尔一起看电影，韩萍喜欢动漫和网络小说，卓嘉喜欢电影和运动，聊得来的事情他们就聊，聊不来的事情他们就默契地回避。卓嘉没想去了解动漫和网络小说，韩萍也不会陪卓嘉一起跑步或者打篮球，他们是很普通的一对。
但普通有普通的好处，普通意味着中庸，中庸意味着稳定。卓嘉想过他也许会和韩萍结婚，几乎没有想过他会和韩萍分手。
他们很少吵架，没有吵架的理由，卓嘉是一个很称职的男友，很少会让韩萍产生不安全感，他也是一个情绪稳定的男友，不会暴躁不会急躁，没有什么产生误会的可能。而韩萍一颗心都放在了卓嘉的身上，她不会用吃醋、吵闹、假装分手之类的行为来试探卓嘉对自己的感情。总而言之，他们将这段感情维护得很好，没有什么波澜，没有什么意外，也没有什么太强烈的惊喜，没有什么需要伤筋动骨的磨合，两人下意识地、心照不宣地避开了可能的雷区，平淡得好像已经将一辈子过完了。
简秋心饶有兴致地听到了这里，问：“后来呢？后来为什么会分手？”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说起来的时候，卓嘉的语气是很平静的：“原因很简单，但说来话长。”
在大三结束的暑假，卓嘉开始找实习，按他的专业和能力来说，只要不要眼高手低，找工作并非难事。他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实习，也很快就厌倦了这一份实习。
厌倦的理由很简单，他觉得坐在办公位上，对着电脑狂敲键盘的自己并不像一个人，而是像一台机器。实习的公司恰好还有加班文化，意味着他这台机器需要待机的时间非常长，他每天接受上级的指令，然后敲键盘，然后将任务的结果交给上级，上级检查无误后，再给他安排新的任务。无聊地敲代码，无聊地写程序，无聊地修bug，无聊地上班下班……人生为什么可以如此无聊？
卓嘉第一次觉得自己选错了专业，也许他不适合计算机专业，可他没法重新读一次大学了。可以是可以，但他不会选择这样做，他只是个平凡人，只想按部就班地推着生活向前走。
三个月的实习期结束，他没有接受继续实习直到毕业后转正的机会，他离开了公司，走出公司大门的一瞬间，他蓦然回头看了眼保安，心想，当个保安好像也不错。
真是奇怪，一个念头冲天而起，直接掀翻了他对未来所有的计划和想象。“当个保安很不错”的念头疯狂滋长，卓嘉做梦都想着这件事，但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只是一时冲动，也不知道身边的人是否能接受他这样做。
他决定先询问父母的意见。
卓父支持儿子的选择：“挺好的啊，老刘的儿子现在也当保安，一个月八千工资还包住宿。”
卓母忧心忡忡地说：“可是保安吃的是青春饭，你要是一直当保安，等你四五十了，竞争压力就很大了。”
卓父说：“怕什么？家里不是还有个饭店吗？我们再做二三十年，之后就交给儿子了。你要是不想当保安了，就回来继承家业吧，虽然这份家业不大，但肯定是够你花销了。”
卓嘉问：“你们不会觉得，我一个正经大学毕业的学生，去当保安会让你们很丢脸吗？”
卓父卓母的文化水平都不高，卓嘉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卓父卓母高兴得三天合不拢嘴，饭店那几天甚至给每位顾客都打了八折，因为他们的儿子考上了大学，他们高兴，他们乐意。那个时候那么高兴，知道自己不想走该走的路的时候，难道不会有同等程度的难过吗？
卓父说：“傻孩子，你当保安，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不偷不抢，不违法乱纪，有什么好丢脸的？”
卓母附和道：“是啊，而且保安的责任也不小，万一发生什么打架斗殴的事情，你的用处可大了。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当上保安的，我听说当保安好像有身高要求，体能也不能太差，你能当上说明你有这个能力，妈妈不丢脸。谁要是敢说你当保安丢脸，我给你骂回去。”
卓父说：“你啊，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不想坐办公室也好，天天做办公室的人啊，很容易腰酸背痛得颈椎病，赚得多，医药费也花得多，可能最后算下来还没有赚得少的人存得多。你们这代人就是很奇怪啊，我们那代哪里有这么多的问题？个个四眼仔、熬夜熬出病、久坐坐出病、颈椎天天痛，加班猝死……什么病都多，就是钱不多……”
卓嘉跟父母长聊一场，父母的意见统一且让他很放心。然后，卓嘉便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韩萍。
“她不赞成？”简秋心问，“抱歉，我不应该插话的。”
“没事。”
卓嘉觉得简秋心给点回应挺好的，不然只有他一个人在说话，像是唱独角戏，他说：“你说得没错，她不赞成。”
韩萍的想法很简单，她不希望自己的男朋友甚至是未来的老公只是一个小小的保安，她不愿意看见卓嘉“堕落如斯”，她喜欢有野心并且愿意为了向上的目标而奋斗的男人，而卓嘉要是真去当保安了，她不仅过不了自己这关，也过不了她的父母那一关。
卓嘉说：“可我不喜欢程序员的生活。”
“既然如此，当初你为什么要选择这个专业呢？”韩萍说。
“如果每个人都能因为‘既然如此’而‘何必当初’，那么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后悔这两个字。”没错，卓嘉后悔了。
“可你一个本科毕业生，哪怕不喜欢专业工作，也可以找到别的工作啊，为什么要选择保安这种毫无技术含量、是个人都可以做的工作？”
“我想我会喜欢这份职业的。”
卓嘉的理由很简单，可落在韩萍的耳里，便很是牵强。
“我想你会后悔的。”
“也许会，但如果我继续当程序员的话，那就不是也许了，我一定会后悔的。”用一份根本不喜欢的工作困住自己，卓嘉实在做不到，他甚至不愿意再去尝试一遍，三个月的噩梦生活已经结束，他受够了下班之后对一切事物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他受够了行尸走肉的生活。
韩萍说：“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
卓嘉不明白：“我认为我没有太大的变化。”
韩萍说：“那个时候你不会想着去当保安。”
“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去实习。”卓嘉也不明白这有什么好说的，因为经历过一些事情，所以改变了想法，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如果你去当保安，你发现自己也不喜欢当保安，那之后呢？你又想做什么工作？”
“那之后的事情，那之后再说。”
“你一点计划都没有，就想去当保安？”
卓嘉觉得他和韩萍的聊天进入了死胡同，他说：“我觉得你得冷静冷静，我们过几天再讨论这件事吧。”
先是不欢而散，之后五天他们没有见面，第六天的时候，卓嘉约韩萍在便利店见面。
“你终于想清楚了吗？”这是韩萍见到卓嘉的第一句话。
卓嘉抬起头问：“什么意思？”
韩萍愕然道：“你想清楚了，你不当保安了，所以你来找我见面，告诉我你回心转意了，不是吗？”
卓嘉摇头，韩萍完全误会了他的意思。
韩萍说：“你没想清楚的话，约我出来做什么？”
“如果我打定主意要当保安，你是不愿意跟我见面了吗？”卓嘉好像明白韩萍的意思了。
韩萍说：“没错，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如果你打定主意要当保安，我们就分手吧。”
分手，原来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韩萍说：“保安和我，你选一个吧。”
卓嘉呆滞地戳在原位，半响，他声音沙哑地开口：“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
韩萍说：“不是说过了吗？喜欢上一个人没有什么理由。”
“那你要跟我分手，理由是因为我想当保安？”
韩萍默认了。
卓嘉突然笑了，他说：“没有什么不一样。”
韩萍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卓嘉想的是，韩萍跟那些喜欢他的长相的人，没有什么不一样。她们喜欢他，都是因为某个条件、某些条件，如果卓嘉放弃了这些条件，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人喜欢他。
韩萍喜欢的是他的成绩，他的事业、他的前程、以及他可能给她的一个安稳且富足的未来。
卓嘉终于明白了，他和韩萍所谓的爱情故事，也要落幕了。他说：“好吧，那就分手。”
韩萍瞪大眼睛，她好震惊啊，仿佛刚刚说分手的人不是她。韩萍问：“你认真的？”
卓嘉点头：“我们好聚好散吧，祝你前程似锦，万事胜意。”
韩萍恍然道：“原来我在你的心里，还比不上一个保安的职位。卓嘉，你是个没出息的男人，我看不起你。”她说完这番话就走了，没给卓嘉任何回话的机会，她对卓嘉最后的印象便是，他是个没出息的男人。
然后卓嘉毕业就去当保安了，他对爱情变得有些悲观，他再没谈过恋爱，在他当保安四年后平平无奇的一天，简秋心出现了。
卓嘉说：“就是这样结束的，讲完了。”
简秋心说：“听起来，你像是一个被爱情伤透了心的男人。”
卓嘉摇头：“说起来倒是奇怪，分手之后，我并没有多难过。”
“这听起来就有点像渣男了。”卓嘉看过来，简秋心笑了笑，“当然，我知道你不是，我只是开个玩笑。”
卓嘉不想再说韩萍的事情了，他说：“你觉得我是个没出息的男人吗？”
简秋心摇头：“我觉得你是个很勇敢的男人，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跳出那条河流的。”那条河流的名字就叫做随波逐流。
“我觉得我们很像。”卓嘉说。
学产业管理的去当了烘焙师，学编程的去当了保安，很多人质疑他们的选择，很多人嘲讽他们的选择。
简秋心托着下巴：“如果有人说我没出息，我会骂回去的。”
“怎么吗？”
“一颗螺丝钉对另一颗螺丝钉说没出息，就好像一个人对旁边的另一个人说‘你旁边是个大傻逼’那样，挺搞笑的。”
卓嘉看着简秋心生动的神情，听着那抑扬顿挫的语气，低低笑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