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克莱斯特说完这句话后，通讯又断开了。
洛露露没有太沮丧。但她现在有点害怕打开其他人的信息。
通讯是隔了七天才恢复的。也就是说，上次发的消息，他们现在才收到。
别的不提，何楚樾会不会提刀去星塔找她……
她手抖了一下，颤巍巍点开了聊天框。
意外的是，何楚樾后面没给她发信息。但是自己那条七天前的信息发送出去后，收到了他的秒回。
【落璐璐：这里信号不好，别催命了嘛……】
【何楚樾：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喜欢找死是吗？】
【何楚樾：原地等着，有人去找你了。不要再有下次，蠢货。】
咦？何楚樾知道自己被困在荒星了？
洛露露有点困惑。谁告诉他的？克莱斯特？维克尔？米菲恩格？奇诺？
每个人看起来都不太可能。
【落璐璐：不是什么大事，还没以前的追捕任务刺激。】
星塔的同事也给她留言了。她们并不知道她这里发生了什么，都在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艾缇老师不知道了解多少，只是让她注意安全，星塔会等她回来。
阿尔提亚还在给她发维修指南，不过这次补上了许多基础解释，并前置了一些重点。
洛露露根据这些要点排查，发现逃生舱的损伤在没有工具的条件下无法修理成功
“哎。”
看来修好飞行器这条路行不通。
不过通讯迟早恢复，届时自己的定位就能被探测到了。
可洛露露还是高估自己了。
这些补给她原本就是在节省着用的。她的身体原本就是处于营养摄入不足的半饥饿状态。
在第11天补给用完之后，她空腹了一天，胃部开始抽搐疼痛。
还得再坚持两天吗？
她捂着肚子，头倒在操作台上。
疼痛使她的脸色惨白一片，冷汗森森。
“哎。”
来到这个星球后，她似乎叹气太多次了。
她调整起自己的心态，抬眸看向星空。
玻璃窗户的裂纹像层层环绕的蛛丝，星辉穿过，斑驳的碎影落在她的黑发，银光扑朔。
那些星星，和离开恒因那晚一样数不清。
微光如雪，这里的永夜有如梦似幻的极光。
无垠的银河暗夜，她却被困在小小的逃生舱里。这个认知比胃部的灼烧感更加疼痛。
直至某刻，辉光全然黯淡。
黑色的暗影笼罩了她的轮廓。
她眼皮轻颤，眨了眨眼。
清脆的声响碎落在耳畔，是蛛网被撕碎的声音。
倒映星空的玻璃四碎飞溅，如同激起的浪花，却没有半分溅到她的身上。
极光和星辉争先恐后涌入，狭小的一隅盈满光年外的灿烂。
一个男人踩在逃生舱坚固的外壳上，那双寒澈入骨的眼眸俯视着洛露露。
鎏金之瞳，银白之发。
如同高大伟岸的神像，矗立在荒星之上。
他和这个星球同样死寂，缄默地凝视她。
“伊萨尔！”
她的声音有点颤抖。
宽大的手伸向她，轻轻一提就把她拉出逃生舱。
外界的温度没有想象中的炙热或寒冷，但她现在仍然需要一个拥抱，来验证自己不再是荒星上的孤行者。
哪怕眼前的人，和死亡一样冰冷。
她狠狠地抱了一下伊萨尔。他墨黑的军装没有多余的勋章挂坠，不会勾勒到她的头发。
“天呐天呐，你竟然真的找到这里来了……”
洛露露兴奋得像个孩子，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神都闪闪发光。
伊萨尔的身高比阿尔提亚更高，她仰头看他时格外费劲，但她现在没有半点抱怨的想法。
伊萨尔威严俊美的脸上没有表情波动，一言不发。
这份缄默不同于奇诺的寡言。
那是死亡的平等冷漠，是长生的永恒残酷。
伊萨尔，不会进行无意义的对话。
洛露露无法从他口中听见【你原来在这里。】、【我来了。】、【你没事吧？】此类的问候。
无趣又冷峻之人，比既定程序的人工智能更令人寒心。
但这根本难不倒洛露露。她对伊萨尔一直是无脑单向输出。
“伊萨尔，有吃的吗？我快饿死了……”
鎏金的眼眸垂下，他的目光犹如日辉。
“洛露露。”他提起她的后衣领，像拎小猫一样拎起来，“以后禁止你驾驶任何交通工具。”
“凭什么？”
她有气无力地挣扎着，拍打他的手臂。
“无证驾驶。拉入永久黑名单，全星际同步。”
“咳！咳咳！”洛露露被呛了一下，但仍然大声抗议：“有自动驾驶，狗都能开。”
伊萨尔漠然看向她。
“……我知道了。我不如狗。呜呜呜呜呜……”洛露露开始无理取闹了。
他清冷的声音说道：“你可以再哭1小时8分钟27秒。然后这个星球会转入近恒星点，地表温度上升20度。”
“我要吃东西，快带我离开这里……”洛露露气焉了。
两分钟后，全宇宙最先进的歼星舰从这颗荒星上启航，飞向浩瀚无垠的星空。
洛露露注射完营养剂和一堆乱七八糟的补给药剂后，终于又恢复了神采。
登上这艘歼星舰后，信号也不再断断续续。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回应。
总之，还是先给最难搞的克莱斯特说一声……
草。
她突然回过神来——要跟克莱斯特说她被伊萨尔接走了？
他的PTSD不会犯了吧……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克莱斯特让伊萨尔来帮忙找她呢？毕竟她没有把自己流落荒星的事告诉伊萨尔。
但这个概率微乎其微。克莱斯特可能……不，肯定，宁愿她死，也不会让伊萨尔带走她。
克莱斯特设置了24小时的无休自动拨打。她硬着头皮接起一直在响的通讯。
“那个……”
“伊萨尔的军舰往你那个方向去了。他找到你了？”
克莱斯特的声音十分平静，但洛露露担心，憎恶已经融入血液流进他的心脏。
“找到了……”
“嗯。”
“……”她还以为他会阴阳怪气几句来着。
克莱斯特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耳机里传来轻嘲的一笑。
“呵。洛露露……什么时候，你比我还没心没肺了。”
她现在才发现，自己对克莱斯特仍然保持着近乎绝望的偏见。
“……惹事了，对不起。”
她乖巧无比地道歉，配合甜美的嗓音，听起来还像模像样。
“别继续惹。我会来找你，让伊萨尔不要脚底抹油偷跑。”
“呃……”她盯着前方的高大背影，慢吞吞地说道，“感觉最近疯狗有点多……我想去永圣殿待一段时间。”
出乎意料，没有迎来预想中的沉默的压迫感。
克莱斯特的声音仍然淡淡的：“好。”
洛露露愣在原地。
她好像……真的不该用原来的眼光继续看他。
“克莱斯特。”她语气轻快，笑弯眼角，“我们下个月见。”
断掉通讯，星盟议长的眸光又落在了眼前沉默站立的秘书长身上。
瞳孔里血色流淌，冷光如霜。
“维克尔。”
“是。”
“把恒因现在的战场信息全部卖出去。米菲恩格既然这么闲，那就找点事给他做。”
在几千年前，星盟初建立时，它还只是一个单纯的商贸组织。
钱能带来权力，但权力需要力量来维系。
星盟成为真正的庞大巨兽，是克莱斯特成为议长之后。
他足够贪心，制定星际间的游戏规则，在海量贸易之下，搜刮全宇宙的财富。
他足够狠毒，挑拨离间、收揽军火，联邦和帝国千年来的数次冲突，星盟哪次不是表面谈和，背地里火上浇油。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克莱斯特早已准备好再次点燃联邦和帝国之间的炸药桶。
如果不是洛露露这个意外出现，遏制了他对厄尔洛斯的影响力，战火早已在星际蔓延。
哪里像现在，恒因还在四处吞并弱小的文明，而厄尔洛斯袖手旁观。
这可真令人失望。
提前加点火吧。
他想。
米菲恩格值得。
克莱斯特议长的命令至上而下，推动星盟这只巨兽露出獠牙。
事实上，洛露露的眼光没有太过偏颇。
但可惜她并不知晓。
她在结束和克莱斯特的通讯后，又埋头回复其他人的消息。
何楚樾给她发了好多条，但都只问了一个问题——她有没有顺利离开荒星。
【落璐璐：荒星求生大成功！】
【落璐璐：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我不是去旅游的？】
【何楚樾：********】
【落璐璐：？你说了什么污言秽语？】
【何楚樾：你，春虫虫。】
【落璐璐：********】
【何楚樾：调职了。现在在阿尔提亚将军那里做事。】
洛露露这才想起来，自己向阿尔提亚引荐过何楚樾。
如果何楚樾顺利通过考核，那么就有可能进入阿尔提亚领导的军团。
【落璐璐：阿尔提亚把我发他的消息给你看了？？】
【何楚樾：对啊。他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的关系。还想向我打听你喜欢哪款飞行器……***这是飞行器的问题吗？！一看就是你这个**闯祸了。】
洛露露：生气，委屈，但不敢反驳。
【落璐璐：所以是你发现我遇险后，把这个消息告诉阿尔提亚，阿尔提亚再告诉伊萨尔的？】
【何楚樾：不知道伊萨尔元帅什么情况。反正我给阿尔提亚将军说了没多久后，他就回来告诉我，元帅大人去找你了。】
【落璐璐：6。你可真是个天才！】
【何楚樾：到底是不是在夸？】
【落璐璐：是、是、是！】
洛露露勾起嘴角，心情愉悦地处理其他消息。
【阿尔提亚：洛露露大人！原来修飞行器是因为失事了吗？您要不要试试我们这款最新研发的逃生舱？短小精悍，速度超过标准线15%，连元帅大人都认可的精良！如果您坐的是这款逃生舱，直接能把环形山撞碎，哈哈哈。】
【落璐璐：不用看就知道，是我买不起的价位。】
【阿尔提亚：没事，我免费送你一个！】
【落璐璐：但我被你家元帅大人禁止驾驶任何交通工具了……】
【阿尔提亚：……啊这……】
意外的是，一个出乎意料的人也给她发了信息。
【纳希：回星塔了吗？什么时候能和你再见一面。】
他们是在下那盘军棋时加的好友。
【落璐璐：下次一定。】
【纳希：一定下次。】
一定下次什么？
洛露露挑起眉。不知该不该吐槽纳希的搭讪水平太烂。
清空所有聊天框后，洛露露长舒一口气。
她迈步上前，开始骚扰伊萨尔。
“伊萨尔，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俊美威严如神祇的男人扫了她一眼，移开目光。
这个反应是说，不想回答这个没意义的问题。
让伊萨尔开口说话，一直是其他人全力探索的命题。
她十分能理解阿尔提亚为什么那么多话。这是得连上司的份一起说啊。
向伊萨尔提十个问题，他回一个算正常，两个算超常，三个算夺舍，得检查一下是否在跟本人对话。
但洛露露，还是有点不同的。
她接触过伊萨尔的精神世界，知道他为什么不开口。
不是孤高冷傲，也不是内向自闭。
伊萨尔只是……活得太久了。
所以他的眼中，这个世界充斥着“没有必要”。
空洞的问候。虚伪的礼仪。
尘埃落定的过往。无能为力的未来。
这些都是没有必要谈论的事物。
“你告诉我，我下次才知道该怎么向你求援啊，元帅大人。”
伊萨尔仍然沉静注视着外面的灿烂星空。
他原本清冷的声线因常年的沉默而有点沙哑。
“星辰。你发的照片里有星图，可以确定在哪个星系。飞行器开启了呼救信号，找到很容易”
“………………？！？！这得匹配多少数据才能找到？”
而且在一个星系里找到她，也不是一件易事。飞行器的呼救信号传播范围有限，他是带着速度最快的「无暇号」在整个星系穿梭寻找。
“所以花了点时间。”
他侧目，鎏金的琥珀映照出她的身影。
“惹麻烦，可以。”
他一步步朝她走近，过人的身高和冷峻的气质，天生就带着极强的压迫力。
黑色军靴停驻在她跟前。
“拿命去赌，不可以。你已经把命卖给我了。”
“我明明卖的是死后……”
“那就让我来决定你什么时候死。”
洛露露抓了下头发，有点苦恼：“我尽量。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想抓我的疯子有点多。”
“目标的不是你。”
“……啊？”
“天霄塔高阶净化师，布莱娜，被「荣辉之心」带走了。”
洛露露的心脏骤然一紧。
“等等，这次我们撞上虫洞是「荣辉之心」搞的鬼吗？！”
伊萨尔没有回答，而是直接给她发送了这些天星盟调查的资料。
那日飞船遭遇虫潮后，总共有三个逃生舱不知所踪。
第一个是洛露露乘坐的逃生舱，莽撞地穿越虫洞，落在了遥远的荒星之上。
第二个是布莱娜乘坐的逃生舱，众人久等不至。
第三个是那位没能让飞船避开虫洞的领航员乘坐的逃生舱。
但这个领航员的身世极其干净清白，是彻头彻尾星盟的人。
有人看到，这两个逃生舱一前一后偏离了大部队，开往同一个方向。
这看起来是一出完美犯罪，但在克莱斯特赶到后，很快就被撕破了伪装。
他先恢复了被入侵的逃生舱系统。这个入侵手段和当初入侵驶向星塔的飞船的手段如出一辙。
然后他调查了布莱娜身边的人员，发现天霄塔内部就有「荣辉之心」的残党存在。
在活捉那个残党后，一切都变得简单。
没有人能承受克莱斯特的怒火。那个护卫没坚持多久，就把自己知晓的事交代得一清二楚。
他刻意在拍卖会上放任布莱娜独自行动。
他还向「荣辉之心」出卖了布莱娜的行踪。
至于米菲恩格，却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参与其中。
他没能追上洛露露，于是直接掉头跟上了大部队，准时出现在了接应的飞船上。
也就是说，他没有时间带走布莱娜。而布莱娜作为高阶净化师，也不会被他的「绝对命令」蛊惑。
领航员失去踪迹，没有人知道他是否被米菲恩格控制过。
米菲恩格十分配合调查。这个行为，反而更加挑衅到了克莱斯特。
参与这次调查的人，都表示宁愿不要今年的工资，也不想有这个参与调查的福气。
洛露露读完后抿紧了唇，沉默许久。
她看向伊萨尔俊朗无暇的侧脸，心绪凝重。
在她目前短暂的生命中，她遇到过两个堪称“神明”的人——
一个是「圣主」帕菲莉。完美的异化者，兼具破界者和净化者的能力。亲善、聪慧、手段非凡，带领「荣辉之心」把恒因联邦推上巅峰。
而另一个，则是伊萨尔。不是「帝国元帅」这个身份令人生畏，而是「圣使」的身份，就已经是不可名状的伟大。
「圣使」是传说中的存在，总共有十人。没有人知道他们何时诞生，只知道他们每个人都强大且长生。
不是那些仅仅是寿命较长的长生种。他们的长生极其脆弱，会死于病痛、灾害、环境变化……就像俄丽娅那样。
「圣使」几乎是永生不灭的代言词。哪怕现在仅存一人。
——因为，自从智慧生物有记忆以来，「圣使」的存在就被记录了啊。
她知道，“神明”是知道的。
“伊萨尔，「荣辉之心」想要净化师研究什么？和当年引发「黑潮」的是一个东西吗？”
伊萨尔没有回答。
“我要去救布莱娜。她是我的朋友，我们通信很多年了。”
玻璃倒映出他们两人的身影，几乎消融于外面的星空。
伊萨尔看着星河，没有回头。
群星辉耀之中，玻璃窗上的影子缓缓开口。
“你不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