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啊。”

    “早。”

    “我做了馅饼，要尝尝吗？”

    “好呀，哎我跟你说啊，昨天我…”

    所有人都笑面盈盈地互相问候，唯独没人跟他打招呼。

    他像一只庞大却隐形的蜗牛，窗户最外面那一层透明的玻璃纸，顶着张死气沉沉的苦瓜脸，拎着袋面包作坊免费发放的临期糕点，慢吞吞地往底下仓库走。

    拉开旧式的汽灯，昏黄的光勉强点亮了小片天地，四下底片、相框、废弃品堆积如山，苍蝇蛾子嗡嗡嗡地绕着灯泡飞转，朦胧划出几道隐约的黑线。

    通往办公桌的是条逼仄紧窄的小道，被杂物左右夹击，他侧着肥胖臃肿的身体，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挪，终于挤到了办公桌前，短短几分钟已是满身虚汗。

    抹了把汗一屁股坐下，不堪承重的木椅子立即发出抗议的吱嘎声，他往后挪了挪，将两条粗腿搭在桌子上，一面拆开面包袋一面用遥控器打开了老旧的小电视机。

    电视上西装革履的主持人用洪亮周正的嗓音迅速秃噜了一串开场白，紧接着屏幕转播起一段视频。

    看样子是个地下室，桌脚旁边堆放着各色杂物和工具，灯将正中央的地板照得透亮，与阴晦的边缘形成了一个光点似的圈。

    而圆圈里，两名遍体鞭痕的女子躺在地上不断挣扎，她们脑袋被大号塑封袋套住，脖颈处缠了好几圈胶布，扎地严严实实，两手也被反剪过背后，用扎带绑牢了，脚踝同样。

    透不过气，也无法自行解开，女孩们像是濒临死亡的溺水者，不断发出痛苦而模糊的呜咽，出于求生的本能，肢体又在不断地向对方挪动、靠近，企图帮助对方扯开腕骨上的扎带。

    他瞳孔猛地扩了扩，挪动椅子将身体凑得更近了些，屏幕斑驳的光照得他油汗津津的脸无比怪诞。

    女孩双腿在踢、在踹、在滚动，仿佛困于蜘蛛网的飞蛾，与死神进行着激烈的撕扯与搏斗。

    视频背景中一直播放着声乐，时而高昂，时而低沉，彼此糅杂，相当震彻心扉的、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奇异生动的美感。

    画面推进，对准了逐渐瘪下去的塑封袋，随着旁白似的音乐结束，两只飞蛾也不扑棱了，彻底僵硬成死物。

    画面一黑，他仰着头靠到了椅背上，破风箱似的长出一口粗气。

    *

    到了警局，贺峥叼着烟随手抄起桌面上的报纸，正中间头条版面上赫然几个粗体大字——“震惊！议员被捕！”

    没来得及细看，老朱同志火急火燎朝他招手：“你丫跑哪儿去了？给你打那么多电话怎么不接？”

    “咋的？”

    老朱揽着他朝办公室走：“还能咋的？当然是出大事了！”

    “州议员胡来，昨晚因涉嫌谋杀被捕。上头点名要你带队去彻查这案子，人现在在千岛辖区分局那关着，你赶紧——”

    “不是，”贺峥没理出个子午卯酉来，率先被“上头点名要你”这几个字眼吸引了注意力，“点名要我？千岛人都死光了？还是上头终于意识到那帮人都是饭桶，白冤枉纳税人的钱？”

    新泽市几个城建区都设有分局，但说是分局，其实和市局并不隶属于上下级关系，而是各自独立，辖区分局都区政府领导，市局由市政府领导，泾渭分明。

    只能说市局权限更大些，能插手分局的案件。可也正因为并非上下级，分局的同胞们往往没那么热情地鞍前马后，冷眼相待是时常的事，毕竟他们一去就意味着抢人饭碗。

    “少贫嘴！那是人陆厅器重你，有心提拔你。这案子搞好了还愁升不了官发不了财？保不准州长他老人家都得亲自下凡给你颁块匾呢！”

    和大部分领导人一个尿性，老朱同志也爱画大饼，且画得头头是道，要换了郝诚实那样的小白，早乐地合不拢嘴了。

    只可惜是贺峥这个老油条，他心里明镜似的，拎得清着呢，当即哼笑一声，一针见血地戳穿了这道大饼：“什么器重我，分明是拿我当枪使。州议员…这么重头衔，这么大官威，恐怕是千岛那边庙太小，塞不下这尊大佛，也揪不出几个敢追查的人手来吧？”

    狗屁的好案子，烫手山芋还差不多。议员这身份，基本和市长同级而坐，要是追查下去发现他确确实实是真凶，那自己能不能活到公诉的那天都是个问题，要是发现他是被冤枉的，可人又给得罪完了。

    这不是里外都不讨好么？

    贺峥想到这心下怅叹，某个王八蛋说的统治者的牺牲品也不无道理。

    老朱同志默了默，暗骂道：小兔崽子，要不要这么直接？

    一番话真让他说的没毛病，虽然业已习惯了他犀利的单刀直入，但当领导的，面对这类敏感的政治问题，怎么着也该迂回一下，于是他继续脸不红心不跳地循循善诱：“目光要放长远一点，心怀要博爱一点，这是什么头衔官威的事吗？有个屁关系！咱当警察的，从来都是为了公正和道义！为了伟大的党和人民！”

    老朱同志门牙缺了个角，说话老漏风，这么一通慷慨激昂的战前动员演讲有没有把他鼓舞到不清楚，喷了他满脸唾沫星子倒是真的。

    贺峥默默抹了把脸：“您老抽空把您那牙给补补吧，吃三碗估摸着能漏两碗出来。”

    老朱：“……”

    为了不影响听众观感，老朱同志用手指头摁住了那个缺角，继续冲他豪情壮志地嘶吼着画大饼：“天子犯法与民同罪！哦不，没啥天子，咱都是炎黄子孙，女娲娘娘捏出来的泥人！千岛那边不是没人手，是像你说的都太饭桶，证据都守不牢，这种时候当然得我们市局出面了！一句话，你就说你干不干吧！”

    贺峥唉声叹气：“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啊。”

    老朱嘿嘿一笑，继续扯着他往办公室走：“双尸，体内还检验出了他精、液，说是昨晚开车预备去抛尸的时候被俩巡逻的治安警给发现的——这胡来是真胡来啊，更重要的是…”

    到门口话没说完，卫君澜忽而低着头冲了出来，眼圈微红，撞着俩人招呼也没打一声，紧握着拳头就大踏步离开了。

    “澜澜——”贺峥叫她都叫不住。

    “让她一个人待会儿吧，”老朱解释说：“估计是被那录像带给影响的。”

    “录像带？”

    “喏。”老朱抬了抬下巴，向他示意办公室内此时正播放着视频的电视机屏幕。

    办公室内挤满了人，却鸦雀无声肃然死寂，活像是□□的葬礼，沉重地叫人喘不过气。

    屏幕上播放着两个女孩逐渐断气、两条生命逐渐死亡的过程。

    歌颂吟唱式的声乐直令人汗毛倒竖。

    贺峥皱眉，老朱便道：“后备箱里发现了这俩女孩的尸体，后来又给他们找到块相机的储存卡，卡里就这视频。也不知道千岛那边怎么搞的，这么重要的证据都看不牢，竟然给外泄了，一大早这视频就满天乱飞，电视网络广播有声电台，传地到处都是，现在恐怕没有一个新泽市人不知道这事儿了，那胡来露了脸，议员的脸就是政府的脸啊…这东西能让州政府五年内，哦不，十年内都抬不起头来，所以你明白为什么点名要你了吧？”

    “当我是公关啊？这又不是什么无伤大雅的八卦，这么血腥的东西怎么不下令禁了？传得到处都是不明摆着让民众恐慌么？”

    “怎么没禁？禁不住啊，我猜是州议员的政敌搞的鬼，巴不得拉他落马呢，再加上你又不是不清楚媒体人那德性，千岛分局都快被那帮鬣狗给撕了，一大早就打电话来求救。你也别在这磨蹭了，赶紧过去把案子接手了，这风波是消不下去，注定要闹大的，我需要一个能稳得住乱局的人，你正合适。”

    贺峥凉飕飕地觑他：“真是那根老苦瓜点名要我？还是你主动卖的我？”

    老朱：“……”

    老朱：“啧，我怎么可能卖你！都说了是那老…陆厅他老人家指名道姓要你，别人想要这福气还轮不着呢！别不识好歹！”

    贺峥没吭声，想了想又记起一个点，踟蹰半晌，犹犹豫豫哼哼唧唧假装不经意地询问道：“这胡来的州议员请律师了？”

    “我他妈哪知道？哎呀都让你赶紧滚过去了，自己弄弄清楚去，别墨迹，去去去。”

    贺峥正要动身，又被他拽住，老朱稍微摆出点儿正色来，说道：“这案子影响忒大，不止我们警察局，检法那边的人估计都会插一脚，悠着点，别跟他们硬刚，但必要的时候也不许让步，毕竟案子到了我们手里，我们他妈的说了才算，懂了？”

    贺峥似笑非笑：“万一他们又要提前把案子提走呢？你拦不住，我更拦不住啊。”

    心知他这是为了上次的事情损他，老朱眼睛一瞪，凶神恶煞道：“见机行事！赶紧滚！”

    于是贺大队长就这么被赶鸭子上架地赶去了千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