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

    “砰!”

    无数道门被接二连三的踹开,铁骑般的脚步声与号令混杂着佣人们的惊叫和家犬的狂吠,一箩筐炸开了锅。

    “你们以为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这可是许家府邸!”

    “挨个挨个搜!就是他妈的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都当点心!虽然他受了伤,但他身手好,很可能还携带枪支!”

    在抵达小洋楼时一队人马便分头行动,一组守着来往小洋楼的进出口、车库等任何可能逃窜的路线和载具,另外一组则翻箱倒柜挖墙掘缝地搜罗着五叔的身影。

    灯火通明的小洋楼在阴雨中被搅了个天翻地覆。

    当然了,他们是不可能搜到的。

    “报告贺队!没有!”

    “西楼没有!”

    “东侧的木仓塔楼之类的也没有!”

    贺峥拧了把眉心,这时卫君澜又冲他打了个响指,大步流星跑过去一看,是那种下人居住的小房间,房门大敞着,角落的垃圾桶里还堆了团带血的纱布。

    卫君澜说:“发现时门就开着,纱布也没来得及处理,刚跑不久。我带弟兄们去追。”

    贺峥一言不发,脸色格外难看。

    刚跑不久…不就摆明了有人通风报信吗?队里的弟兄都是出生入死过的,忠诚性毋庸置疑。

    既如此,还能有谁呢?还能是谁呢!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这会正坐在会客厅中央的沙发上、不知打哪儿弄来根棒棒糖吃着的女人。

    她跷起二郎腿,脚尖还一晃一晃的。

    间隔数十米,不太能看清她的脸,可他却愣是在诡谲如云的泛泛灯色中捕捉到了她唇边一抹讥诮又狡黠的笑意。

    贺峥再也忍不住了。

    他大刀阔斧地冲过去一把拎起她,毫不克制地将她摔到了墙柜上。

    这回不再是下巴颌骨了,他手径直扼住了她脖颈,逼近了冷声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我也不管你是怎么做到的,但我警告你,你休想毁了我的案子,人呢?你他妈把人弄哪去了!”

    这一声吼震地四下抱团惊叫的佣人立即噤声,脚不停蹄的队员们也都驻足观望。

    秦尤却镇定自若,就是脊梁骨疼得慌——这臭流氓看来是真被逼急了,下手没个轻重,她试探性地动了下脖颈好让呼吸顺畅,又浅笑:“贺队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太懂。”

    “为什么?嗯?为什么你非要这么做?就为了那点律师费?沈宁到底给了你多少钱?许东尼还不够让你满足吗!”

    “如果要出卖灵魂,那也得找个出得起更高价格的人。再说了…”秦尤喘了口气,笑容依旧:“如果我只是许东尼的辩护律师,而真凶又在开庭前被你挖出来了,那还请我干什么呢?我不就没了用武之地么?”

    贺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没有命案就制造命案,真相无法达成目的就重塑真相…这就是你的理由,就是你一直费尽心机阻挠我、阻挠案子进展的理由,就为了你有用武之地。可这世上有钱人千千万,案子也千千万,为什么你偏偏就跟这件过不去?还是说…”

    秦尤满脸讳莫如深地笑望他。

    贺峥更加难以置信了:“你只是在针对我?”

    他终于反应过来一开始那股不对劲是不对在哪里了。

    当时他查行车记录仪,查出监控里的那辆车登记在谁人名下、而车主经营的冷肉店又位于何处时,他就知晓那是彭斯的窝点,为了避嫌他谁都没告诉,谁也没通知。

    沈宁一直都在牢房里,既然这样,那那名杀手是怎么知道他在哪的?还出现的那么及时试图灭他的口?

    他身边只有一个万恶的秦尤,从始至终都只一个他捉摸不透也无法掌控的秦尤。

    难怪她要溜,难怪她不管不顾,难怪…

    贺峥突然感觉万箭穿心而过,中弹都没这么难受。

    情绪爆炸,分不清到底是难以置信的惊讶更多,还是坠入冰川般的寒心更多,还是万念俱灰的失望更多。

    他摇头轻笑起来:“原来如此,跟我过不去,你在报复我是吗?因为七年前的事情?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那是你爹罪有应得!他就该死,你永远都改变不了这一点!”

    和他怒发冲冠的状态大相径庭,秦尤仍然慢慢悠悠的,她抿了下糖渍,沿着摆满了古董瓷器的墙柜踱步,一边娓娓道:“从小我爸就对我很严厉,要求我琴棋书画各国语言样样精通。七岁那年让我学游泳,可我不知道怎么的,老是学不会,还怕下水,他知道之后直接摁住我脑袋往泳池里按,把我呛了个半死,硬生生强迫我学会了。高二下学期被老师评了个A减,他很生气,把我丢进学校实行寄宿制,整整一年没见过他,直到毕业了,我18岁成人礼,他来接我回家,破天荒地夸我表现不错,摸我的头,冲我笑,送我礼物,还跟个正常的父亲一样带我去游玩,在我印象中那应该是他对我最和蔼最温柔的时候了,而成人礼那一天,也是我记忆以来度过的最美好的一天。”

    她转了一圈又站定到他跟前,直视着他,眸中狠戾的阴翳一闪而过,她逐字逐句道:“可你们就那样把它给毁了。”

    那一瞬间毫不掩饰的恨,几近叫人心颤。

    然而她眼皮一阖,又恢复了起先那种行若无事的淡淡然,她接着说:“不知道贺队有没有过这种感觉,你良工心苦千方百计只为了讨好一个人,让他感到骄傲引以为豪,从他总是刻板严肃又令人害怕的眼神中看到几丝温和的笑意,当你真的看到了,你就会感觉比中□□还要高兴。这种喜悦,是不可复制的,也是引人贪婪和奢望的。”

    “但是呢,你说的不错,他确实罪有应得确实该死,我也从来不认为他无罪。这点破事我还不至于牵肠挂肚,总而言之贺队别太自视甚高,你不值得我惦念这么多年,我会这么做,只是因为立场,和我恨不恨你没多大关系。看到这枚棒棒糖了吗?”

    她晃了晃手中的扁形糖果:“你是这面,我是这面,我们天生势不两立,不是你把我吃了,就是我把你吃了,永远不可能共存。”

    她说完就伸了个懒腰躺回沙发上:“搜完了吗?搜完了就回去吧,我可是有点累了。”

    怒火已然在她慢条斯理的叙述中熄灭殆尽,然而贺峥却没转身走人,也没挑起第二次大战,他径直坐到她跟前,微微俯身,两手又交握着。

    看到他这幅好像审问犯人的架势,秦尤便本能地拉起道防备的警戒线。

    贺峥盯着她说:“对立面…真的吗?我相信你对你爸的死无动于衷,可你妈呢?你能够做到像提及你爸时那股子淡然无波吗?你不认为你爸无罪,你妈也是吗?”

    秦尤面色冷下来:“你说话最好给我小心点。”

    “触碰到你的禁忌了?”

    但他就是忍不住,忍不住想激惹她,摧毁她,撕开她,看进她灵魂深处,最最隐秘的角落。

    就像她施加在自己身上的一样,谁规定一定要团结友爱同心协力了?去他妈的荣辱与共肩并肩,互相折磨不是更加有意思,更加令人着迷和上瘾吗?

    她说的没错,他们天生势不两立,是水与火,是对抗的脉冲,是莫比乌斯环和克莱因瓶,但他绝对不愿做被吃掉的那一方。

    眼看着她长眉压下来,瞳孔泛着幽光,她眼白多,眸色又较浅,这么看人时就显出股阴森的妖邪气。

    但毫无疑问,这是发怒的前兆,就像纪录片里狼狗即将冲上去撕咬猎物时,磨着牙耸着鼻子蓄势待发的模样。

    贺峥又丢下了压死骡子的最后一根稻草:“天下乌鸦一般黑,或许你爹妈都一样的该死,多活一天都是在羞辱天理。”

    话音没落她一巴掌就挥了过来,掌风逼近他额角,一厘之差,却被他眼疾手快地抢先攥住,力道重得令她腕骨都泛着青白色。

    他又一使劲将她拽地靠近些许,沉声说:“我不会为了当年的事情跟你道歉,我没有对不起你什么。”

    秦尤嗓音发着狠:“是啊,贺队顶天立地问心无愧,你什么错都没有,你只是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她死,不是吗?”

    贺峥面无波澜,径直甩开她,准备带着队员们尽力一搏去追刚逃了不久的犯人。

    见他大踏步离开,秦尤不知道被触碰到了什么开关,满腔愤慨地就喊:“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乔乔是帮凶,许敬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吸血鬼!他们俩哪个手是干净的?哪个不该死?!你为了什么?你真的在追求你所谓的公道天理吗?还是纯粹因为你那种刚愎自用经不起输的自尊和好胜心!”

    贺峥脚步顿住,须臾才扭头看向她说:“你错了,我只是为了能对得起这身警服。”

    他语调很平,目光也淡淡的,可有那么一瞬间秦尤却接不住他那眼神,就好像四下烈火烧灼滚烫,令她既厌恶嫌鄙又感到一种很莫名的恐慌。

    这丝几乎不可察觉的恐慌又令她倍感恼怒,她气冲冲道:“你已经输了!”

    贺峥却没搭理她,转身走了。

    白折腾的混沌阴雨天,受此打击饶是意志再顽强也不可避免地萎靡无力,一队人马静默无声。

    贺峥两指揉着眉心,尽管他竭尽全力想把注意力归拢到一败涂地的案子上,可心念压根不受控制——或许是潜意识觉得她那最后一句并非虚言,事到如今再于事无补。

    思绪随着窗外的雨落越飘越远。

    其实他很早就认识秦尤了。

    应该是在七年前,她十八岁的时候,他去抓她爹,这本来是经侦的案子,但经侦人手不够,就叫了他帮忙。

    她爹那个杀千刀的畜生犯了什么事儿来着?哦,貌似是骗光了全新泽市人的钱,把数以万计的投资者骗得裤衩都不剩,个个都得上街要饭的程度。

    专业名词叫做庞氏骗局。他那会儿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不太明白什么叫做庞氏骗局,但听着就不是个吉利的好词儿。

    是真不吉利,从案发后那么多人要死要活地跳楼寻死的盛况来看,她爹那个王八犊子是真缺了大德了,满清十大酷刑都够便宜他的。

    骗局曝光后,秦氏破产,化为乌有,摇身从上流豪门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几乎是眨眼间的事。

    而罪魁祸首的秦述入狱后就上吊自杀了,畏罪速度快得连遭殃的投资们都来不及反应。

    死之前,贺峥还见过他一面。

    庞氏骗局的主谋都老老实实落了网,后面的审讯工作都由经侦全面接手,自然无需他帮忙。

    他当时是去提审刑侦案犯的,可就在路过一排排铁栏杆的牢笼时,突然有只手伸出来抓住了他,嘶哑着嗓音说:“我记得你,那天晚上我女儿跟你说过话。”

    贺峥险些吓一跳,定睛细看发现,那不是近些时日出尽了风头的落水狗秦述么?

    他本该不鸟他拍拍屁股走人的,但或许是那天晚上对他女儿的“惊鸿一瞥”,也或许是眼前这人的模样太可悲。

    这种可悲不是指代容貌衣着上的,这落水狗即使入了狱也照样衣冠楚楚人模狗样,丝毫困窘和落魄都不见,风度翩翩地就像来度假,而是来蹲大牢。

    只是他那双凹陷着的眼睛出卖了他。

    该怎么形容呢?仿佛是日薄西山,英雄迟暮一样的无奈与沧桑,很惊心动魄的——当然,他肯定算不得是个英雄,狗熊还差不多。

    总而言之他驻足了,想听听这狗熊到底有什么屁要放。

    秦述的话很简短也很恶俗,他只说:“我看到了你跟我女儿交谈,你是唯一一个没有对她冷脸的。我想麻烦你转告我女儿,就跟她说我爱她,永远不会停止。她以后的路很漫长,兴许还艰难险阻,坚强一点,她一定会渡过这关的。”

    贺峥嗤之以鼻,觉得他真是不要脸极了,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怎么还能说得好像自己蒙受了天大的冤屈似的?贱不贱呐?

    这一驻足简直是两口子认亲——多余又浪费时间,所以他没回复就走人了,但心头却隐隐约约产生股不妙的预兆,果不其然,再掉头回去就发现他用根皮带把自己吊死了。

    对啊,那会儿秦尤又不是没有探视权,他满肚子矫情话为什么不等秦尤来了亲口跟她讲呢?反而拜托他一个陌生人转达,如果不是业已决定了要去上西天,那还能是什么原因促使呢?

    他年轻的心灵立即蒙了层慌措的愧疚感,可这厢还没愧疚完,秦尤母亲——木枝,那傻逼女人一听到秦述的死讯,就又在家中割腕了,生怕晚一步就赶不上同秦述一起喝孟婆汤走奈何桥。

    秦尤知道整个过程的来龙去脉,所以才会怒不可遏地喊出那句话——你只是眼睁睁看着她死,不是吗?

    其实木枝对庞氏骗局知不知情有没有罪他不清楚,但最起码她没有被捕,谁知死的这么壮烈。

    因果关系,贺峥有时候也在想,如果那时他重视那股预兆加以干涉,那一连串紧接着发生的事情会不会就此避免,如今的状况会不会大不一样。

    最起码木枝还在世,秦尤就不会变成个没爹没妈的孤儿,也不会变得如此冷血。

    他很清楚秦尤对他的记恨并非是由于秦述的死,亦或者是对秦述的怀念追思,她压根就不留恋自己这位父亲,她之所以怀恨在心,是因为他毁了她的那一天,毁了她的成人礼,以及间接害死了木枝。

    秦尤这人狭隘、偏激、冷漠、心理病态,她物化了自己的父亲,把那一天视作一场无与伦比的美梦,一个自由欢快的乐园,父亲乃至所有相关的人都只是其中的NPC。她激怨,是出于一种类似自己领地被侵犯、自己奖章被夺走、自己堆砌好的沙堡被推倒的恼怒。

    和世人的父女纽带结成的情感无关。

    但她对木枝是有少许不同的,典型的由自救意识演变而出的安全型依恋。

    因为秦述是只深沉的荆棘鸟,流着血泪放声歌唱,最终再一头扎进最尖的荆棘上,而她自己也被教育成了深沉的荆棘鸟,如果不是木枝这只肤浅的在其中起了缓冲作用,想必她早已气竭命陨。

    肤浅的荆棘鸟死了,无人缓冲无人托底,按照正常发展下去她极其有可能会长成一个明目张胆横行四海的犯罪分子,可大概苍天在上慈悲为怀,出现了个连晞这样如此仗义的好朋友。

    秦家破产二老双双升天后,连家是唯一一个没有落井下石,甚至还倾囊相助帮她渡过难关,她或许把那种安全型依恋转接到了连晞身上,也就是一开始所说的救星依恋症候群。

    当然了,她现在跟犯罪分子也没多大区别,无非就是杀人不动刀罢了,由此可见连晞的缓冲作用远比不上木枝这只肤浅的荆棘鸟。

    但这已经是最理想的状态了,总好过磨刀霍霍的血腥。

    贺峥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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