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尖

    贺峥深吸了一口气。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这尊大佛会横空出现,她不是许东尼的辩护律师吗?他抓住真凶不就相当于间接给许东尼脱罪了吗?

    她还来凑什么热闹!

    只有一种解释,沈宁出的价钱高,让这见钱眼开的讼棍择优易主了。

    他是真恨不能把她给碎尸万段,当然了,眼下恨是没有用的,旗袍在比对,血迹在鉴定,证据马上就快出来了,他就是铁头撞南墙,也得把这尊大佛撞倒,从沈宁嘴里撬出真相。

    可恶的大佛率先道:“仅凭几根丝线就断定许夫人杀了他,贺队不觉得太仓促草率了吗?许夫人每天生活在那幢房子里,进进出出来来回回的,一点裙边几缕头发什么的不经意落到哪个角落里,再正常不过了。”

    贺峥没鸟她,只看向沈宁道:“许敬山死亡时间当晚8点半左右,那个时间段你并没有不在场证明,去哪儿了?”

    “酒窖取酒。”

    “这种小事为什么不交代下人去做?”

    “那都是些从拍卖会上买回来的绝版珍品,我怎么敢让下人去?上回家里来客敬山要招待,乔乔不小心打碎了一瓶,被敬山大发脾气好生训了一通呢。”

    这点倒是和在场人证的口供一致,但…

    “有谁可以替你作证?”

    “阿云。”

    贺峥想起了今早上在许家大门口瞧见的那个护主护出一脸同归于尽的壮烈表情的女管家。

    私心太明显,证词不可靠。

    而假如沿着这个点继续盘问下去,尽头必然是个死胡同,人不会无缘无故自证其罪,除非找准方向摸清要点。

    贺峥指腹轻轻捻着,卫君澜突然推门而入,附耳说了些什么。

    秦尤捕捉到他侧脸上的咬肌紧绷了一下又松开,几乎是无缝衔接地挑起个讳莫如深的笑容。

    卫君澜离开后他便煞有介事地翻了翻桌上的文件——是之前从私宴上的那群大佬贵妇嘴里搜集得来的口供。

    他唔一声道:“当晚你穿了身象牙白的旗袍,戴着双白色手套,有细心点儿的目击者声称你取完酒回来之后手上的手套就不见了。”

    沈宁笑笑:“一定是不小心落在哪里了,上了年纪,忘性大。”

    贺峥目光如炬:“落在壁炉里了么?许夫人,你应该细心点,要是想烧毁什么东西,最好再事后检查一下,免得留下什么把柄。”

    “贺警官的意思是…”

    “在你房间的壁炉里发现一块莱赛尔纤维的白色面料,经过DNA对比,上面的血迹就是属于你丈夫许敬山的。是你杀了他,你利用丧亲之痛说服了乔乔帮你合谋,而等利用完,你又把她给杀了,从此这对狗男女就永远消失在了你的眼前。是不是很痛快?”

    “许夫人看起来柔弱地我见犹怜,没曾想是个心狠手辣的主。”

    沈宁正欲开口,秦尤凑了过来。

    于是贺峥便眼睁睁地看着沈宁那飘忽的眸心趋于平定,心下别提有多怄火,想撕碎那讼棍的冲动只增不减。

    沈宁再度提起微笑:“如果我能动手杀了他,那为什么多此一举雇凶去杀乔乔呢?听贺警官的意思是我在报复,报复的话…不应该亲自手刃才会感到痛快么?再者…”

    “我从不戴像莱赛尔纤维这种低级棉制品的手套。”

    贺峥强压下横陈在心头的浮躁,阴森森地瞥向秦尤。

    秦尤冲他扬了下眉。

    不知是挑衅更多还是得意更甚。

    虽然被掣肘地死死的,但贺峥毕竟不是什么任人拿捏的小菜鸟,肯定不会就此轻易放弃。

    他几不可察地抿口气,习惯性去摸烟:“许夫人不介意吧?”

    沈宁摇头。

    不知是因为说了大半天口渴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伸手去够面前的水杯,浅抿一口润润嗓便放下。

    贺峥叼着烟还没点火,眼风又瞥见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他漫不经心道:“为什么还戴着?”

    沈宁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是说的戒指,她一笑:“我是丧偶,不是离异。”她说着微微垂眸,极其缓慢地摩挲着那枚戒指,仿佛入了迷,“就算他死了,也还是我的丈夫啊…”

    贺峥眼底一丝深意一闪而过。

    旋即又往后一靠,姿态十分放松闲散。

    贺峥不玩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拿监狱和刑期来施加心理压力、用言语的大动作来吓唬的那套,那套对付南区的小混混还成,但像沈宁这种有钱有势又一辈子八面玲珑地周旋于权贵之间的大户,不能单刀直入,得引而不发。

    人是情感动物,触碰到某个点表面功夫做再好也会有流露的契机,像秦尤这种冷心冷性冷血的王八蛋被逼急了都会跳脚骂人,更何况沈宁呢?

    只不过是不够火候罢了。

    贺峥吐了口烟:“你们结婚多久了?”

    “28年。”

    “从浪漫满屋到鸡毛蒜皮,时间也不短了,一定很难熬吧?”

    “这就是婚姻。”

    “其实我有时候还挺佩服你的,又大度又能忍,换了我我八成得把他给割了阉了犬决炮决外加鞭尸才能勉强泄愤。”

    “你们怎么认识的?在某个声色犬马的宴会上?你厌倦了那些虚礼和假面,而他恰好出现,风趣、幽默、青年才俊,让你眼前一亮,你被他吸引,迅速坠入爱河,天真地以为你们和那些俗世的中年夫妇不一样,你们可以长久维持热情和不灭的爱意。”

    “可结了婚你才发现,很多东西都是经不起考验的,你们也难逃现实残酷的命运。曾经那个青年才俊原来只是个想借你这位千金发家的凤凰男,你亲眼看着他在商场上如鱼得水如日中天,逐步逐步地把你的权利架空,你一退再退,退到最后就成了个除去高学位便一无所有的、存在可有可无的富贵闲人。”

    “你第一次发现他出轨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发现的?他衣服上不属于你的香水?头发?亦或者更粗暴点的,他借口出差或是开会,你一路跟踪他,亲眼看着他和别的女人亲热。”

    “那个比你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你冲上去撕扯叫骂了吗?还是躲在暗处咬牙切齿?是不是才惊觉过去这么多年,原来自己已经人老珠黄,皮肤松弛了,没新鲜感了,哪怕保养得再好,他始终对你提不起兴趣。”

    “私生子、外交女郎、朋友妻、甚至是女佣,他花名在外,出轨的对象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了吧?他动手打过你吗?是不是一巴掌粉碎了你全部的幻想?你不敢置信,可事实又摆在了你的跟前,婚姻只是你一个人的深渊。”

    贺峥嗓音平徐低沉,仿若幽谷里缓慢流淌着的林籁泉韵,但不显得风光月霁,反而字字句句都透着股鸦默雀静的凉意。

    秦尤心下哼笑,口才还挺好。

    察觉到旁侧的沈宁神态有异,她右手拇指一直紧按着那枚戒指,指甲盖都泛起青白色,一张脸虽是竭力稳住被诱引而出的情绪,却还是寒风扫落叶似的摇摇欲坠。

    按理她应当作出防御,可贺峥这臭流氓学聪明了,不正式提问,只假设性的陈述,就像在讲故事,一个能在沈宁心底掀起惊涛骇浪的故事。

    所以按规矩她没法插嘴。

    但办法总有千万条,要想让一个男人分心,不是易如反掌么?

    秦尤渐渐划开一抹狡黠的笑意。

    “每当夜深人静,他睡在你枕边的时候你都在想什么?又是什么样的感觉?你在观察他的后脖颈吗?想象着拿刀剖开他那曾经令你为之倾倒的头颅,想象着细细拆解他肢体的每一寸,血水涌出来,他死前最后一刻的表情让你感到无与伦比的振奋。”

    沈宁面色僵白,嘴唇颤抖,似乎在呓语重复着什么,听不清,但她都快狞笑出来了,情绪已渐至临界点,贺峥乘胜追击地催眠折磨:“为了那一刻,你无数次练手,而当利器钻进他脖颈——”

    话音戛然而止。

    贺峥垂眸瞥了眼身下,旋即看向秦尤,是既不敢置信又恼怒交加,还有种难以名状的躁动。

    秦尤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指甲,感应到他直勾勾的视线,她迤迤然抬眸,嘴角轻莞,笑得像个古书怪谈里勾人魂的妖孽。

    而桌底下,一只脚尖正沿着他裤管,似有还无地蹭着他大腿。

    又酥,又痒。

    贺峥太阳穴一跳,忙不迭试图再接上话茬,可已经来不及了,沈宁像是忽然惊醒,松开手的同时也在收敛着自己外露的情绪。

    贺峥拧着眉心,很深很深地沉下一口气,垂眸瞥向那只正在自己腿侧作怪的脚尖。

    她足背白皙,筋线分明,瘦削妩媚的风华,指甲上那几点暗红宛若摇曳在深渊边缘的曼陀罗,罪恶又魅惑地诱人前去采撷。

    都快蹭到他腿根了,轻悄悄的痒意直蹿上头皮,贺峥额角青筋狂抽,也不知道究竟是怒的还是躁的。

    他妈的,这讯问是继续不下去了。

    因着他这骤然的停顿,沈宁早趁着这么会儿的功夫缓冲过来了,又恢复原先那幅恬静似河边小雏菊的温和样。

    第一次撬开别人内心深处的隐秘可以很容易,但第二次,却是难上加难,因为已然有了前车之鉴导致的防备与戒惕。

    贺峥恨恨地抹了把脸,扭头看向高悬于墙角的摄像头。

    共事多年都培养出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卫君澜立即摘下耳机匆匆推门进来。

    秦尤赶在那之前缩回脚,不知道贺峥都跟对方吩咐了什么,卫君澜向沈宁示意道:“许夫人,这边请。”

    还以为危机解除,秦尤好不春风得意地跟着起身往外走,行至门口时贺峥却叫住她:“你留下。”

    她鸟都没鸟,谁知沈宁前脚刚踏出去,后脚门就合上了,使劲推拉还打不开,只听得外头细微的咔嚓一声——

    落了锁。

    秦尤眉峰微蹙:“你要干什么?”

    贺峥但笑不语,敞着两条大长腿吊儿郎当地靠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颔首去点烟。

    其实贺队没吩咐什么,只是叫她暂时把沈宁带到隔壁,也没让她接着去讯问,卫君澜把门一关便八百里加急地跑进监控室。

    贺队长和秦律师的撕逼大战是刑侦队必不可错过的经典曲目。

    “哎哎哎干啥呢干啥呢!”

    “贺队把秦律师锁里边了!”

    “卧槽,这还了得?劳您驾挪挪屁股,挤个位置。”

    很快屏幕前就黑压压地聚集了好几颗看戏的脑袋瓜。

    “放我出去。”秦律师还算平静地说。

    贺峥斜睨她:“怕了?”

    秦尤张嘴就反驳:“我怕——”

    “刚才你脚后跟动了下,想退后又强忍住了,肩线紧绷,两手微握成拳——你现在松开也没用,已经暴露了,典型的防御性姿态,最重要的是你还迅速扫了眼周围,另外找出路,遇到危机时的本能反应。你在害怕。”

    贺峥弹了下烟灰,“怕什么?真担心我气急了对你干出点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秦尤说:“你这是非法囚、禁。”

    “你刚才还非法性、骚扰呢,我说你什么了吗?”

    “……”

    秦尤嘴皮子一动正待反唇相讥,贺峥却倏地一个箭步冲上来,反剪着她双手压过头顶,另一手又不知轻重地箍着她下巴,忍着愠怒道:“别玩得太过了,小心引火烧身。”

    秦尤硬生生给他摁地动弹不得,索性也不反抗了:“怎么,贺队会有反应吗?”

    贺峥被她逼得牙根都紧了紧,盯着她不过数秒,箍着她颌骨的手便突然往下,撩起她裙边沿着腿侧一路肆无忌惮地往上,到终点径直恶狠狠地掐住了她半边臀。

    “你——”冷不防的,秦尤浑身一个激灵,舌头好似凭空消失半截,你了半晌没你出后文来。

    观望到这一出,屏幕前瞬间炸开了锅。

    贾乙丙:“卧槽?”

    郝诚实捂着脸痛心疾首:“猥琐!下流!不是人!”

    卫君澜嘴巴张地能塞下一颗鸡蛋:“……”

    “你什么?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招惹了我,还想全身而退?”贺峥说着又使了把劲,冲动之下的滑腻触感摸得他有些心猿意马,他挑眉啧了一声:“挺有弹性。”

    换了别人这会儿估摸着早就羞愤地满脸通红了,但秦大律师是谁?风流成性的老手一个,除去一开始不可避免的震惊,缓过神来后压根就不把这当回事。

    她风云不动地巧笑晏晏道:“贺队,摄像头还看着呢。”

    “你会介意?”

    “当然不了,就是担心有损贺队的清誉。”

    贺峥盯了她半晌,也下流了半晌,终于十分心满意足地收回手,顶严肃地说:“少给我添乱。”

    “添乱?贺队是不是忘了,要不是我给你请柬,你能摸到那些你所谓的证据?”

    贺峥表情有些微妙。

    秦尤眼睛一亮,顿时就乐了:“难怪啊…你刚刚的表情一直不对劲,那女警跟你说了什么?你牙关明显地紧绷了一下,虽然只有一两秒,你也很好地掩饰了过去,但痕迹就是痕迹。”

    “郁闷?烦躁?说明她带来的是个坏消息,那又是什么坏消息呢?我猜猜啊,过了这么半天,DNA比验肯定出来了,既然是坏消息…那块关键性的碎布上的血迹压根就不是许敬山的,对吗?”

    贺峥铁青着脸不看她。

    秦尤立即大笑:“贺队啊贺队,真不知道是该说你时运不济呢,还是该说你无能。你居然还妄想凭借这点诈沈宁一波,沈宁那白痴头脑简单会上你的当,我可不会。你们又白忙活一场,空欢喜一场,开不开心?意不意外?头不头疼?”

    秦尤一张嘴简直神通广大所向无敌,谋财又害命,还特别可恶特别擅长激怒人,贺峥本来安顿地差不多的怒火被她这么一挑衅,又狂风万丈地往上蹿,虎口几乎是不自觉地掐紧了她下巴,似是要生生将她捏碎。

    秦尤被他这力道给弄得生疼,偏偏天生反骨不服软,她垂眼笑看他,嘴边眼里只要是能表现情绪的部位,无一不是大写的嘲弄和讥讽。

    她舔了下发干的嘴唇低声说:“你现在很想揍我,但又顾及我是个女人,如果我是个男人,说不准我早就被你揍地满地找牙了。暴力倾向,和你的成长环境有关吗?也是,南区那种地方,不是打别人就是被打。一个人如果习惯了暴力,就会不自觉崇尚暴力,与恶龙周旋久,自身亦成恶龙,但看得出来你目前很克制这种倾向,你们警局的内务部给你找过心理医生吗?”

    但凡是个人都不会喜欢被分析,毕竟隐秘之所以称之为隐秘,就是见不得光。

    一个艾滋病患者会喜欢被曝出自己病症的事实吗?一个搞外遇的人会乐意被当众揭穿吗?一个心理有创伤的人会想看到阴影赤裸裸地陈列在跟前吗?

    绝对不会。

    贺峥死死地盯着她,有那么一瞬间那股凶兽似的冲动盖过了理智,险些真的令他动起手来,又勉强凭借仅存的一丝定力忍住,他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你给我闭嘴。”

    秦尤笑意渐深,语速又快又稳又癫狂:“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当律师吗?就是这种感觉,不费一兵一卒,动动嘴皮子就能让人獠牙毕现,暴露出他最真实的面目。这难道不是世界上最轻而易举又最具成就感的事情吗?”

    贺峥闭了下眼。

    足足两分钟,他松开手,退后三步,经过好一番心理建树后才长出一口气,再看向她时已经归于烈火燃尽般的沉静:“秦尤,你先别这么得意,你也会有这么一天的,你这把硬骨头被磨软的一天。”

    秦尤眨眨眼说:“除非我死了被送去火化,不然你永远也看不到这一天。”

    贺峥没再搭理她,他敲了敲门,须臾打开,一伙兄弟簇拥而来想开腔,瞧见他那阴沉沉的脸色又当即噤了声。

    他大踏步径直奔向鉴定科室,小夏安正捣鼓着器材,突然间就被人揪住衣领拎了起来,贺峥目似饥鹰,嗓音格外渗人:“葡萄酒?”

    夏安给吓了大跳,磕磕绊绊道:“对、对…都是些葡萄、萄汁、酒石、石酸、单、单宁酸和甘油之、之类的,隶属于、于葡萄酒的成分,没、没检测到血、血…”

    夏安越说越小声。

    这是闹了个天大的笑话了。

    不是血迹,葡萄酒,当晚宴会纸醉金迷推杯换盏的,沾上点酒渍弄脏了然后随手丢掉,听上去相当情有可原的合理。

    贺峥揪了把眉心,又转身离开了。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郝诚实同志正试图追上他的脚步,又瞧见小夏安一张脸惨白地如同水鬼,便出言安慰道:“贺队这是给人惹毛了,平常不这样的,你别怕。”

    夏安抹了把头上的汗,哂笑着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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