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上念悼词什么的就更夸张了,简直比追思会本身还要让人觉着恶心。
反正秦尤杵在不起眼的人群末尾,听台上的伪君子哭哭啼啼地诉说着许敬山生前有多么多么光辉高尚时,是反胃地酸水都要大吐特吐了。
面前黑压压一片,静默无声,偶有一两声哽咽石头落地似的坠入其间,浮起三两分沉重肃穆。
记忆突然穿过岁月洪荒与某一时空的片段交叠重合,她没来由地想起郊外青山,雨丝如雾,那块墓碑前当时也是这幅场景,黑压压的具是一片死气,零星的抽泣此起彼伏,神父手捧着圣经,用荒腔走板的语调一锤定音似地结语道:“阿门。”
飞鸟乍起枝头,剪影消融在遥远的苍茫天色中。
“喂。”她胳膊肘突然被人轻轻碰了一下。
秦尤本能地侧眸,眼底的浓雾未来得及散去,被贺峥捕捉到,他愣了愣,到嘴边的话变成:“想什么呢。”
“没什么。”
“行吧。”贺峥压低嗓音说:“差不多了,我得走了,送你回去?”
“你刚才发现了什么?”
贺峥义正言辞:“警方办案侦查细节不便透露。”
秦尤翻了一眼:“随您的便,要滚赶紧滚。”
“你不走?”
“不。”秦尤嘴边勾起一丝玩味,目光十分暧昧地望向此刻正站在台上致辞的许博涵,“腿痒,我要扎一个来玩玩。”
“你——”贺峥自己都还没咂摸出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嘴上就已经当机立断地喝止道:“不许扎!”
秦尤好生奇怪地看向他。
贺峥:“……”
贺峥:“反正就是不许扎!”
贺大队长发表完自己的宝贵意见,便十足蛮横无理地扛起她大踏步离开,塞上车,关门,系安全带,猛踩油门,一溜烟儿和许家小洋楼拜了个拜。
鉴于她不配合报上住址,自己又有要紧事缠身,贺峥只好一路风驰电掣雷霆万钧地将人给打包到了她公司楼下。
向来风度翩翩的秦律师全程都在问候他祖宗十八代,直把给他骂得祖坟冒青烟,临走时还气急败坏地冲他叫道:“贺峥!我艹你大爷!”
贺大队长隔着车窗粲然一笑:“我大爷一把老骨头了,你艹不动的,我年轻,你——哟。”
秦尤怒不可遏地抢过路人正端在手里喝的饮料,眼见着就要冲他砸过来,贺峥忙不迭收敛了浑身的贱气,夹起尾巴就乐不可支地溜了。
*
回到局里时正晚九点,他径直奔向鉴定科目组。
值夜班的是四眼仔夏安,趁着这会儿里外没人不知道在浏览些什么有辱斯文有伤风化的东西,导致他一走进去就被嗯嗯啊啊的动静给灌了一耳朵。
贺峥笑骂道:“你小子也不知道戴个耳机。”
扭头瞅见贺大队长,四眼仔惊地屁股一歪跌坐到了地上,两手还垂死挣扎地去够桌上的手机,十足奋发图强地守护着自己仅存的清白。
贺峥扫了一眼,挑起眉:“哟,口味还挺重。”
四眼仔整张脸一下子就红成了猴子屁股,手忙脚乱地锁了屏幕,又尴尬又羞赧地道:“贺、贺队…”
“行了,不逗你了。”贺峥从西装内衬的口袋里掏出个小塑料袋丢给他,“看看这是个什么成分。”
他确实在那辆药理车里找到了点东西——几缕丝线缠绕在柱脚边,不大明显,要不是他火眼金睛,还真发现不了。
贺峥吩咐完准备就地等结果,路过会议室时又瞧见一队人马正围在一块好不潇洒地吃夜宵。
大概是贺峥这条万年单身狗起了以身作则的带头作用,队里除了贾乙丙同志订了婚以外,清一色的光棍,业余压根就没有什么其他的娱乐,悲催地可怜。
所以这群被月老诅咒的光棍时常抱团取暖,加班加地比狗还勤快——反正回去也没事儿干。
贾乙丙看见他,大叫道:“哟嚯,贺队!穿这么人模狗样,相亲去啦?”
“去你的,老子这叫貌美如花。”贺峥拉开把椅子坐下,加入了食夜宵的快乐阵营。
贾乙丙笑嘻嘻:“没成啊?嘶…你说这到底咋回事,咱贺队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怎么还一直单着呢,姑娘们都死光啦?”
贺峥也义愤填膺道:“就是!”
郝诚实摸摸鼻尖,应了他的名字,他很诚实地说道:“贺队,我觉得是因为你穷。”
“我…”贺队抬起巴掌就要朝他脑袋招呼过去,郝诚实很有先见之明地躲开了,附和众人一阵鹅鹅鹅地大笑。
卫君澜添油加醋道:“不是…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干嘛老是戳人贺队痛处,穷怎么了?不就是娶不起媳妇儿讨不着老婆嘛,多大点儿事,哎贺队,你可千万别介啊。”
贺峥:“……”
众人又齐刷刷地大笑。
贾乙丙:“贺队你说吧,你喜欢啥样的?温柔的漂亮的善解人意的?你尽管说,兄弟几个一定赶在你入土前替你破了这个处。”
“滚你妈的,老子才不是处。”贺峥笑骂一声:“我喜欢什么样的…胸大腰细腿长的。”
郝诚实:“秦律师啊,秦律师那样的。”
贺峥正咬了口鱼豆腐往喉咙里吞,猛地听见这么一句,硬生生给呛得喷了出来,扭头横眉竖目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你!”
郝诚实初入警队,对于秦大律师这头号公敌和警方之间的种种爱恨情仇尚且不清楚,其余的老油条就不一样了,当贺队这临场反应纯粹是嫌弃的嫉恶如仇,便纷纷附和道:“对啊对啊,胡说八道嘛这不是。”
“小诚实你可长点心吧,那女人是个什么品种?要说咱贺队最讨厌谁,非她莫属了。”
“别说贺队最讨厌,队里哪个不是一样的?咱们千辛万苦破了案子抓了犯人,谁知道她一张嘴,啪!无罪释放了。白费心血,有时候真不知道这法律是干嘛用的…”
“唉…算了吧,法律就是权势的玩具,别指望它会给弱者充当保护伞。我们呐,做好我们自己分内的事就得了。”
“如果坏人不能被绳之以法,不能受到相应的制裁和惩罚,那我们做的再好,又有什么意义呢?”
贺峥听着,半晌没说话。
一众人唏嘘感慨,约莫是瞧着氛围逐渐沉重,贾乙丙又贱嗖嗖地道:“不对啊,秦律师胸也不大啊。”
贺峥一听,登时拉下脸:“瞎说什么呢?什么玩笑都能开?”
贺队变脸太快,假正经地简直道貌岸然,但虽如此,还是极具威严的——他耍流氓时可以嘻嘻哈哈地跟弟兄们闹成一团,可一旦当他认真起来,没人敢去忤逆他触他的霉头。
贾乙丙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恰逢四眼仔前来反馈鉴定结果,这四眼仔性子扭捏羞怯,半个小时的功夫也没让他从“看AV被人撞破”的糗境中缓过神来,他顶着张被开水烫过似的大红脸结结巴巴道:“真、真丝电力纺…”
“真丝电力纺是、是桑蚕丝生织坊类丝织物,以平纹组织、制制织,属于高、高档面料,织物质地…紧密细洁、洁,手感柔挺,光泽柔、柔和——”
“行,我懂了。”贺峥听这小结巴说话就头疼,“你就说大部分用于哪方面上吧。”
“按、按织物每平方米重量不同,重磅主、主要用作夏令衬衫、裙子面料;中磅的、的可用作服装里料;轻磅的可用作衬、衬裙、头巾等。”
贺峥嗯一声,接过物证袋,拎着它面向一干人等,打了个响指笑道:“宝贝们,来活了。”
*
“不是,我怎么没明白?!”郝诚实缩在副驾驶上,被灌进来的烈风和车顶警铃的刺鸣给冲了个子午卯酉,他开着大嗓门喊道:“不是说雇的职业杀手吗?怎么又变成沈宁行凶了!”
贺峥一路狼奔豕突,在早高峰的滚滚喧嚣中拔高音量说道:“那职业杀手身材高大,个子太壮了!他钻不进那辆药理车!高档面料,又是药理车这种家用的私人物品,除却女主人还能有谁会留下这种痕迹?!”
贺队开车太猛,卫君澜没坐稳,不小心歪了个趔趄,她灰头土脸爬起来也跟着喊:“不是那杀手?那乔乔的死和许敬山的案子没关系?不对!如果是人藏在里面,几十斤的重量乔乔推车去送药的时候不可能发现不了的!说明…”
贺峥刷的一声拉下车窗,狂风瞬间止息,他目视着前方幽幽道:“她不是看见又或者听见了什么,她是帮凶。”
引擎轰鸣,汽笛大噪,车轱辘碾压着两侧嘈杂,掀起一阵飞扬的尘土。
天边曦光微露。
向法院申请搜查令是必走的程序,所以即便有心加快进度也无可奈何,而等到搜查令下发已是翌日。
休整过的刑侦人员个个精神抖擞容光焕发,突袭一般蹿至许家小洋楼跟前,正在浇花除草的佣人乍眼瞧见这来势汹汹的阵仗,园林剪都给吓掉了,忙不迭小碎步跑进去禀报。
两分钟后,以贺峥为首的刑侦团和以女管家为首的佣人团对峙在大门口互不相让。
贺峥都给气笑了,他逮主子关他们这群奴婢什么事?吃迷魂药啦这么忠心耿耿?
有搜查令在就百无禁忌,他正试图带人硬闯,沈宁施施然地大驾光临了。
贺峥晃了晃手里的搜查令,还算客气道:“许夫人。”
沈宁微微一笑,示意佣人团让开,翩翩有礼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刑侦团脚步匆匆鱼贯而入。
年过半百的女管家神色微变,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小…”
沈宁眼风瞥向她,她骤然止住,松开手低眉顺眼地毕恭毕敬道:“夫人,需要通知大少爷吗?”
“通知大少爷干什么?发生了什么吗?”
老妈子脑袋又再度低下去。
“搜查而已,他们要搜就让他们搜去吧,我们又没藏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沈宁顿了片刻又吩咐道:“阿云,打个电话给秦律师。”
“是。”
楼下主人从容不迫,仆人面面相觑,而楼上却是翻箱倒柜热火朝天——
“衣柜!重点是衣柜!沈宁当晚穿的是件象牙白的旗袍,把它给我揪出来作比对!还有手套!勘察组盯着那药理车,找找什么皮肤组织指纹!丁点儿蛛丝马迹都别放过!”
“距离案发已经过去6天了!6天了啊,这案子还没破丢不丢脸?有没有面儿?”
郝诚实中气十足铿锵有力地答道:“丢脸!没面儿!”
三两名队员在百忙之中抽空大笑了几声。
“贺队!是不是这件旗袍?”贾乙丙从衣柜中探出脑袋,抓着件衣服冲他晃了晃。
贺峥走过去抬指摸了下,整体端量片刻:“对,就这件。”
案发当晚他见过。
卫君澜又跑下楼梯拐角冲他招手道:“贺队。”
许家小洋楼不算高,总层数四楼,一楼是会客厅储藏室什么乱七八糟的,二楼一间书房和几间办公室,三四楼则是休息的卧室区。
贺峥跟着她走进三楼一间富丽堂皇的主卧,墙壁上挂了张如梦如幻的结婚照,床头柜摆了几张或合影或单人的相框。
这是沈宁和许敬山的卧室。
卫君澜蹲在老式的壁炉前,戴着手套从黑不溜秋的灰烬中拾起块小面积的残缺布料,边角上赫然印着滩暗褐色的痕迹,像血。
贺峥凑近闻了闻,旋即与卫君澜对视一眼。
俩人会心一笑。
贺峥下来时佣人团已经各自解散忙各自的去了,沈宁端坐在会客厅中央的沙发上优哉游哉地喝茶,一整个淡若云边鹤。
“许夫人,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沈宁吹茶面的动作微顿,抬起脸温和笑道:“怎么了?我也有嫌疑吗?”
贺峥俯身抽走她手中琉璃碧玉似的茶杯,看着她眼睛说:“到目前为止,嫌疑很大。”
沈宁柔声说:“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听到这句话,从前只在电视上看到过,真的身临其境了,感觉还真是大不一样呢。”
贺峥:“你要是喜欢听,等回到局子里我多说几遍。”
沈宁但笑不语,顺从地起身跟着他走了。
总体上来说沈宁很配合,最起码没像她养着的那群奴婢那般不可理喻,但贺峥很快便明白了她如此安然自得的底气是什么了。
秦尤跷起二郎腿坐在审讯桌对面,两手交握置于腹前,审讯室里的灯光烟波流云似的笼罩下来,她轻挑眉尖:“贺队,弄成这样是真的很难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