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点一过，烟花逐渐稀疏，卷帘门的升降声戛然而止。林墨坐在台阶上，看见沈俊司手里拎着一打啤酒，在离她约莫一米的位置站定，低着头看她。

    要打招呼吗？林墨心想，会很尴尬吧？这么多年不见，人家都不一定记得她。

    犹豫间，他淡淡地朝她点头：“好久不见”。

    之后，自然而然地移开眼神，跟旁边的林庙公和林家父母一一打招呼。

    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在林妙公和林老太太的眼皮子底下，两个人眼神交汇，转身离开，之后各自溜出门，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巷子里偷偷会合。

    只不过，那时候是假装不熟。而现在，是真的不熟。

    林家父母手忙脚乱地招呼客人，又是拿椅子又是拿碗筷，林庙公皱巴巴的脸上堆满了笑，礼貌又热情地与他寒暄，似乎对这位给他带来深夜啤酒的年轻客人十分欢迎。

    她心里暗暗发笑。

    林庙公和杂货店的林老太太，从年轻时就是死对头。

    原因无它，就是林老太太把杂货店开在林庙公庙前，杂货店里售卖的寿金、香、金纸、鞭炮等一应用品都比林庙公庙里的单价正好便宜个几毛钱。

    尤其是林家三个儿子做生意发达了之后，衣锦还乡，为林老太太在村子里建了一幢4层的带围墙的小别墅。

    哦对了，这幢别墅也正好在林家房子的前边。

    本应成为富贵闲人的林老太太依旧每天雷打不动守着那家小杂货店，店里的寿金，香，金纸，鞭炮等物品的价格，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通货膨胀，调整价格后，依旧是比林庙公庙里的单价，正好便宜个几毛钱。

    所以，对于林老太太的孙子……他也就是客气客气。

    沈俊司入乡随俗地坐在竹椅上，表情放松，语气沉着，几个来回就掌握了对话的主导权。他细心地打开易拉罐的盖子，把它递给林庙公。

    “阿伯，最近庙里有没有空？我想来求个签。”

    此言一出，不仅林家的父母笑容凝固了，就连一向“能把假的说成真的、死的说成活的”的林庙公，都差点被啤酒呛到，咳个不停。

    “求签？”林墨才不信沈俊司这种海归精英还信佛信道，总不可能是小时候被她忽悠多了吧。

    “你凑过来干什么？”林庙公砸吧了下嘴，端起架子打发她，“大人讲话，小孩子不要插嘴！”

    林墨无语：“我都二十五了。”有什么是她不能听的！再说了，沈俊司不过也就比她大四岁。

    “二十五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还要大人喊你去碎觉！”

    “12点多了，你再不回家碎觉，明天早上起得来去进香吗！”

    “自己说的要去进香，又出尔反尔，怎么让天公伯看到你的诚心诚意？”

    “……”

    -

    TusPark科技大厦A座第9层。

    走廊一片昏暗，只有最靠里那间工作室门口的logo发出幽幽的白光。

    一个月前，林墨团队的新游戏项目《庙祝》通过了原型测试，并且拿到了新一轮投资，正式进入Alpha阶段。团队四人也从游走于学校后街咖啡店、图书馆讨论室、宿舍楼下交流区的地下“游击队”，入驻了科技大厦，组建了“青礁工作室”。

    “散会之前，再确认一次下一阶段的任务。首先是技术组——”林墨指着旁边画得密密麻麻的白板，看向左边的男生。

    那人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军绿色外套，一副清爽帅气的男大学生模样。脸庞白皙俊俏，鼻梁却高挺，黑色的细碎刘海垂在额前，任谁看了都会晃神，心想是不是哪家影视公司新签约的小生。

    他松弛地靠在椅背上，有条不紊地陈述游戏代码的优化细则，最后不紧不慢地开着玩笑：“希望我们只是需要修修Bug、打打补丁就好了，最好不用重新编写整个代码。”

    林墨一听，人工泪液都滴歪了，大颗泪珠从一边脸颊上滚到了下巴，“顾毓琛你个乌鸦嘴！”

    会议室里一片嬉笑。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就是这样，体力、智力、精力都处在人生的巅峰，开了三个小时的会，还能开开玩笑，下一刻又继续埋头工作。他们天真且无坚不摧地相信，成功就在眼前，为此，似乎不惜要把这一辈子的气力一股脑用完。

    “主美呢？”

    陈迦答道：“我先把目前架构的整个游戏世界速写出来，在确认的过程中确定整个游戏的画风……”

    陈迦是林墨的合租室友及闺蜜。跟他们三个技术成员不同，她是美院的学生，家境优渥，从小跟着大师学习，作品曾获多项国际大奖。

    团队成立之初，林墨本想让陈迦推荐几位画师，结果她看了策划案之后十分感兴趣，不仅自己想加入，还将项目介绍给了自己的父亲，也就是他们现在的投资人。

    “大概需要多久？”

    陈迦顿了两秒：“三天。”

    林墨往椅背一靠，整个人放松地瘫在椅子上，满意地舒了一口气：“不愧是你。”

    会议结束之后，林墨收拾好东西起身，看见顾毓琛不知道什么时候倚在身后的玻璃墙上。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单肩背着包，双手插在兜里，低垂着眼眸看她。

    四目相对，他的一双眼睛带着明亮的笑意，仿佛夜晚黑色湖面闪烁的细碎微光。

    他淡淡地开口：“走吧，送你回去。”

    电梯里只有顾毓琛和林墨两人。林墨顺势滔滔不绝地聊起了人物建模的话题，还提到之后得再招一个程序员。然而说了半天，身侧的人却没有回应。

    她愣愣地转头看他，顾毓琛却伸手覆到她头上，把她的头转回去，“你自己看看你的黑眼圈有多重。”

    闪着银白色荧光的电梯门上面，映着林墨因睡眠不足而有些发黄的脸，顾毓琛抬起右手食指，恶作剧般居高临下地在门上描摹她的眼睛。

    “顾毓琛！”

    林墨气得抬手去拍他作乱的手臂，然而男生经常运动的手臂肌肉结实有力，根本不为所动。最后还一把拎着林墨书包上的手挽带，将她拎出了电梯。

    刚出大门，顾毓琛的电话就响了。

    林墨隐隐约约听到陈迦在那头说，她父亲在顾毓琛家里，家长们让他俩一起回去。

    陈迦和顾毓琛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小时候陈迦跟父亲吵架了，常常离家出走，跑去找顾毓琛。据她说，顾毓琛的父亲事业版图宏大，但是性格平易近人，属于“谦谦君子，温润如玉”那一类型的人，对她也很好。因此，她在顾家住的时间可能比在自家还长。

    “叮”的一声，微信收到了一条新消息。

    【休息了吗？】，来自联系人Jason。

    林墨回了句：【才刚要回去】，然后自觉地打开手机打车软件，快速下了一单，司机离这里只有500m。

    大晚上，马路畅通无阻，出租车没一会儿就到了。林墨挥挥手，笑着跟顾毓琛交代：“你俩可得好好在陈先生面前好好表现，他可是我们项目的大金主。”

    -

    回到出租屋，林墨没有开灯，从玄关到卧室一路麻利地放下包蹬开鞋，拉上窗帘。麻利地剥去上衣的束缚，只剩一件贴身的白色小吊带，整个人倒在床上。

    为了这个项目，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睡过觉了。

    她之前独立开发过两个小游戏，卖给游戏公司之后赚了不少钱。之后还想更进一步，于是拉了顾毓琛入伙，凑够了现在这个项目的初始资金，两个人风风火火地干了大半年，无知无畏地做着一举成名天下知的美梦。

    身体在床上慢慢放松下来，睡意铺天盖地。

    迷迷糊糊中，好像有脚步声在门外的客厅回荡，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努力地睁开眼睛，在黑暗中紧盯着房门。

    “哒……哒……哒……”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却格外清晰。

    陈迦今晚不回来，那外面的是谁？林墨摒住了呼吸，全身毛孔都竖了起来，蹑手蹑脚地躲到卧室门后，趴在门上仔细地听着声响。

    什么也没听到。

    她长舒了一口气，放松了下来。也许是最近睡眠不足，幻听了。喉咙因为高度紧张而有些干渴，她按下门把手，打算出去出去接点水喝，却发现门把手压根转不下去。

    门从外面锁住了！

    林墨满脸惊恐，不停地用力拧着门把手，拍着门板。

    她转身，想找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把门锁砸开。

    突然，一道闪电伴随着巨大的闷雷声将天空裂成了两半，也照亮了屋内的陈设。

    林墨看见对面的墙变成了巨大的落地窗，她光着脚踩在冰冷的闪着寒光的白色大理石砖上，面前是一张两米的铺着白色床单的床，窗外暴风雨即将到来，巨大的海浪一下又一下拍打着石壁，发出骇人的声音。

    林墨陡然反应过来——

    又是这个房间……

    她又在做梦了……

    这次又会发生什么？

    突然，一双手从背后搂住她，色情地揉搓，男人灼热的身体贴在她的背后，手不断往上移，湿湿的嘴唇在她的颈部游走，就像一只八爪鱼一样，牢牢攀附在她身后。

    林墨感到一阵恶心，用力地想要挣开：“你是谁！你放开我！”

    “小墨……”男人呓语般叫着她的名字。

    “救……”男人的手粗暴地捂住了她的嘴，颤抖的呼救最后只剩下无声的呜咽。

    林墨闭上眼，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她大口大口地呼气，吸气，把指甲嵌进自己手臂的肉里，想要从梦境中清醒过来。

    男人的声音逐渐模糊远去，身体的痛觉逐渐明显。

    她醒了吗……

    林墨费力地睁开泪水模糊的双眼，却发现自己跪趴在床上，头发被人从身后薅住，脸颊火辣辣地疼。

    屋外电闪雷鸣，狂暴的海浪声像是要毁灭一切，一下接一下，又急又猛。身后的男人怒吼着，用最不堪的言语羞辱她。

    像是在与海浪相互应和，他抓住她的头，要往床头柜的尖角上撞。

    林墨浑身颤抖，慌乱间扯住了男人手腕上的手串。

    “啪嗒”一声，绳子倏地断开，珠子哗啦啦地落了一地。

    林墨心如死灰地闭上了眼……

    “林墨，林墨……起床了……爸爸妈妈要回许州了……”

    门外传来母亲的敲门声，林墨微微地睁开眼又合上，泪水顺着太阳穴成股滑落。她头痛欲裂，手扶着额头在被子里蜷缩成婴儿模样。

    还是那个房间。

    还是那个男人。

    还有顾毓琛、陈迦、还有……

    几分钟后，林墨从鼻子发出一声冷哼，结束了无声地抽泣。

    管他什么工作室，什么游戏项目，她连人都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