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

    大悲咒在庙里回荡,空气中混合着蜡烛、香、金银纸燃烧的味道,气氛格外清净平和。

    今天是大年初八,正顺庙灯火通明,屋外大红灯笼高挂,殿内的烛台上点了九九八十一根蜡烛。

    林墨晚饭过后就坐在正殿的角落里,铺纸研墨,抄完了五千余字的《金刚经》,抬头发现时辰未到,就又开始默写《般若波罗蜜心经》。为了消磨时间,她拿出了参加书法比赛的架势,写了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脸颊在烛光里晕上了一些红润,眼眶下一圈青黑。一头黑发随意地披在肩上,一直垂到腰部,还有耳边的几缕,因为低着头,柔顺地落在身前的矮桌案上。

    桌案旁,倚着一根拄杖。

    “林墨——”

    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缓缓地从身后响起,让人脊背生凉。

    林墨猛地转头。

    一张枯槁的、面无表情的脸就悬在她的面前。

    “啊啊啊……”

    “啊啊啊……”

    两道尖叫声同时响起。

    “阿公!”

    “你干嘛突然从背后叫我!”林墨松了一口气,拍着胸脯抱怨:“吓死我了!”

    爷爷林庙公已到古稀之年,头发和胡茬全白了。穿着一件厚重的军大衣还难掩消瘦,不知什么时候从院子里进来,正低着头弯腰看她。

    整个人就像一片被抽干水分的木板。

    “我才是被你吓到了!叫那么大声干什么!林北长得很像鬼吗?”林庙公站直了,身体重心挪到左脚,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自己的脸问道。

    “大晚上的,庙里这么安静,你走路又没有声音——”注意到老顽童想要刀人的眼神,林墨话说到一半又自觉地咽下去了。

    正顺庙是一间小土地庙,混合供奉了佛、道两家的神明。小庙地处九龙县九龙镇,离县中心只有不到十分钟左右的车程,但是镇上没有赖以生存的产业,留守的多是一些老人儿童,到了夜晚就格外安静。

    林庙公是这间庙的庙祝,在这里守了大半辈子。

    至于林墨……

    算算日子,回到这里休养也已经一年多了。

    林庙公朝桌上的经书努了努嘴,问她抄得怎么样了。

    “白天写了二十份《般若波罗蜜心经》,两份《大悲咒》,刚刚又抄了一份《大悲咒》。这份《心经》也快好了。”

    “但是——”林墨一边写一边皱眉:“来拜拜的老人都是买印刷本,便宜又好看。年轻人手机上就能上香,要拜拜了就敲电子木鱼,流行的表情包是变形观音,就连淘宝上销量最高的如来佛祖都是Q版公仔,我就不懂还要抄这些经书干什么?”

    林庙公拿起其中一本《大悲咒》仔细端详:“你懂什么,印刷本是卖给普通香客的,但是那些有钱的大老板,就喜欢这种写得很漂亮,一个字一个字写的,这才显得有诚意。”

    “还有啊——你当我那一桌子周边是摆设吗?”

    “我在抖音和快手上传的视频很火的,公仔跟挂件刚批发进庙,就打包成快递发出去了。”

    林庙公虽老,却天天沉迷于短视频,时不时就从嘴里蹦出来一些时髦词汇。

    林墨撇了撇嘴:“你骗鬼啊?我怎么没有见过你去寄快递?”

    林庙公抬起头,一本正经地看着她。

    “街口那家菜鸟驿站为超级VIP提供上门取件胡务,就在你每天出去复健的si候。”

    “……”

    “抄完赶快出来。你爸去买卤料了,我们一家人一边吃一边等,待会儿拜天公。”

    -

    夜已深,雾气渐浓。

    一辆黑色越野下了高速,驶向九龙镇的方向。驾驶座上的男人开着车窗,保持夜间驾驶的清醒冷静。

    他的半边侧脸隐没在路灯照不到的隐晦暗处,凌厉的眉,狭长的眼,五官干净利落。

    他的鼻骨高挺,颈项挺拔,握在方向盘上的手宽大有力、骨节分明,手腕上戴着一块闪着银灰色光泽的Patek Philippe。

    处处透露着高冷与矜贵。

    “我的宝贝孙子啊,你什么时候到?阿嫲还等着你一起拜天公啊!”车载蓝牙传来林老太太慈祥又和蔼的声音。

    “我刚下高速,大概还要二十分钟。”男人声音沉稳,就像包容一切的大海,平静无波。

    他小的时候,父亲和叔伯在北京创业,是老太太一手把他带大的。因此跟老人家感情深厚,连说话的时候,语气和神情都变得柔和。

    “好好好……对了,你直接回家就好,阿嫲已经回家了,你可别白白跑到店里去。”林老太太交待道。

    “知道了,您别担心。”

    挂了电话,男人黑色的双眸微微泛起波澜。他轻踩油门,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指稍稍加了点力道。

    怎么会白跑一趟呢。

    -

    正顺庙附近的夜晚总是静谧的,月光比路灯明亮。

    林墨一手搭在右腿上,一手扶着门框,小心地跨过约三四十厘米高的门槛,看见门口的水泥空地上摆了一张铺着红色锦绣桌帷的八仙桌。

    前面的大半桌面上整齐有序地摆着莲花底座的塑料托盘,盛着三牲五果六斋。天公慈悲,喜好总与每家的孩子相似,因此上边大多是一些她喜欢的吃食。紧接着是两根大红蜡烛,桌角是一叠揉好的大寿金纸,上面放着不多不少12根香。桌子下还有待会儿拜拜完要燃放的烟花和鞭炮。

    “妈,还有要我帮忙的吗?”

    母亲李桂兰笑笑地转头,见到她的瞬间又板起脸来,“说了多少遍了,回去给我穿件外套再出来。”

    “我不冷。”林墨穿了一件打底衫和一件宽松的毛衣,应对十八十九度的天气早已足够。况且大学四年,她在北京住久了,回到老家简直就是一年四季,三季如夏。

    李桂兰双手叉腰,正要与她争辩,却又突然发现了什么,小跑了两步过来扶住她:“墨墨,你的拐杖呢?你现在不用拐杖就能走了?!”

    林墨望着母亲和马上聚过来的父亲、阿公,点了点头。其实,她偷偷练习不用拐杖走路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直到确定真的能正常走路,才敢告诉家人,生怕他们白高兴一场。

    一时间,每个人都有些哽咽。

    “好,能走路就好……”林庙公笑得皱巴巴的,欣喜地嘟囔,感冒的鼻音更明显了。

    两年前,她从医院醒来,父母围在床边告诉她,她毕业前出了车祸,颅内大出血,双腿神经受损,已经昏迷了将近一年。

    于是,她在错过留学的offer、失去了车祸前后两年的记忆、几乎掏空了家里所有积蓄之后,万幸地,留下了一条命和一对还有希望恢复健康的双腿,坐着轮椅出了院。

    两年了,她从被人抱着、扶着,双手拄着腋拐艰难地迈出第一步,到扔掉一边腋拐,再从腋拐换成柱拐,终于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走路了。

    “墨墨,最近还做噩梦吗?”父亲林南洋偷偷抹着眼泪,咧着嘴往她的碗里夹她最喜欢的卤肥肠。

    除了双腿,她还出现了严重的睡眠障碍。刚出院时,一睡着就做噩梦。

    “挺好的,医生说只要再吃一些安神的药就行了。”

    林南洋十分欣慰:“那就好,这样我和你妈就能放心了。”

    林家父母自林墨小的时候就外出办石材厂,因为环保政策的变化和原材料价格的波动,加上经营不善,之前的厂房倒闭了,赔了不少钱。两年前到许州重新办厂,成本都还没有收回来。明天工厂要进一批货,他们还得先回许州盯着。

    林墨安慰了他们一番,说道:“对了,明天镇上要进香,应该很热闹,我想跟着进香的队伍在镇上走一走。”

    明天是正月初九,清晨四五点,镇上的宗祠就要进行大型的拜天公活动,之后还要进香。九龙县三步一宫,九步一庙,正顺庙虽然只是个小土地庙,但香火向来很旺,十里八乡都是数一数二的。到时候会有很多人来祭拜,林家众人为此筹备了一晚上。

    林南洋和李桂兰担心她的腿还没有完全好,自然是不肯的。但是林墨很坚持,答应他们一旦腿疼了,就回家休息,好说歹说终于让他们同意了。

    林南洋还沉浸在明天就要离开的担忧中,跟林墨交待了一通康复后的注意事项,又问她之后是不是要回北京工作。

    “回什么北京?!”还沉浸在欢喜的林庙公突然高声道:“林墨才刚刚恢复,需要人照顾。你们做父母的不心疼我心疼。”

    “再说了,林墨以前在北京,多久才回来一次。你看前面那间杂货店的林老太婆,三个儿子生意做得多大,过年过节一个也没回来看她。以前那个经常跟我们林墨一起玩的孙子,听她一天到晚跟人吹牛,说学业有成,事业也有成。结果呢,直接待在美国的公司不回来了……”

    林墨吃着东西,默默地听他们争论。其实关于工作,她最近一直在考虑。

    只不过,她的身体比她反应更快。

    最近,她一直做的那个噩梦里,多了半截内容。在梦里,她没日没夜地在一间工作室里,或开会,或敲代码……

    有些记忆,正在破土而出。

    -

    11点一到,远处就有鞭炮声响起来了。

    李桂兰一手围住蜡烛挡风,一手倒拿着香凑过去点燃,指挥着一家四口:“来,一人拿三根。”

    林墨站在她旁边,听她碎碎念道:“天公祖在上,信女李桂兰,住在九龙县九龙镇的正顺庙,今天初九喜逢玉皇大天尊圣诞万寿,接受信女一家虔诚祝寿与简单供品礼敬……”

    林墨百无聊赖地站着,心里觉得好笑,母亲小学都没毕业,这种半文不白的祝词,她即使念了十几年,估计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刚要走神,却又听到:“我没读过多少书,我们家也穷,但是我的女儿林墨,从小省吃俭用,体谅父母,十里八乡都没有她那么刻苦用功读书的,好不容易从小村子考到大城市,却遇到车祸,差点命都没了。祈求玉皇大天尊保佑她健康、平安,每天能吃好饭,晚上能睡好觉……”

    她鼻头一酸,上学之后,她自诩受过教育的唯物主义者,对这些封建迷信嗤之以鼻,拜神活动也一概不参与。而此刻,她看着母亲双手握着香举到额头,身体微微前倾,仰着头,眼神恳切地望着前方,语气中带着点哭腔,好像真的在求什么人似的。

    她想,此刻的母亲一定是她有生以来,见过庙里来来往往的信徒中,最虔诚、最悲悯的一个。

    仪式结束后,林南洋站在路边,在一片鞭炮、烟火声中大声问:“寿金烧好了吗?烧好我就开始放炮了!”

    林墨大声地应着,然后捂上了耳朵。夜晚微冷的风吹过,她把手缩进袖子里,依偎在母亲身旁。身边的阿公脸上挂着笑,举起手机对着烟花录小视频,满意地念叨:“今年的烟花真好看啊……”

    漫天烟火,家人围坐,一地月光,人生能有几个这样的夜晚?

    即使在这样的小村子里,每天见旧的人、做旧的事,不去回忆旧时光里的人和事,不去探究那场车祸的起因,以及那失去的一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这么过一辈子,也未尝不可。

    林墨就这么想着,直到一束远光灯撕开了浓雾,一辆黑色越野从穿过门口的那条公路的尽头驶来。车越来越近,最终打了个弯,停在右前方的那家小杂货店门口。

    车灯明亮刺眼,让人睁不开眼。

    林庙公:“夭寿哦!停在林老太婆的杂货店欸!是偷东西还是抢劫!”

    车门打开,一双长腿迈了下来。

    黑暗广袤的夜空中,烟花爆竹次第绽放,震耳欲聋。男人穿着笔挺的黑色长款风衣,轮廓高大挺拔,在车前站定,正对着他们的方向。在这深色昏昧的夜里,逆着刺眼的车灯看去,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与这古朴的村、老旧的庙、平静的生活格格不入。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几秒钟又好像是十几年,林墨看见那人转身,上前几步进到阴影里,一手按着杂货店电动卷帘门的遥控,一手松松散散地插在衣兜里。

    卷帘门轰隆隆地响,林庙公恍然大悟:“看着还挺一表人才的,该不会就是老太婆的那个金孙吧?大晚上的,来杂货店干什么?”

    那人进去之后又很快出来,手里拎了一袋东西,没有如料想中开车离去。反而关了车灯,重新没入夜色里,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是吧,就是他,那个总是冷着一张脸,什么话也不说,偏偏要坐在她自行车后座的男孩子。大概有十几年没见了吧。

    那人叫什么呢?林墨想。

    对了,姓沈。沈俊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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