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寄锦书(三)

    刚刚生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故人重逢的喜悦,很快就被面前寒冰似的景象扼住。

    祝向榆不动声色地挪开寸步,仍是面向梁郁打趣道:“夫君,不是说好了万无一失,旁人都不会知晓我的身份吗?怎么听着都传开了呀?”

    “想来是有长舌的下人罢了。”梁郁寒着脸,醉醺醺地打量着江予淮。

    他大概是奔波着赶来的,白净的脸上挂满了汗水,当下惊愕地顿在阴影中,满是痛心地望着她。他薄薄的唇翕动着,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死一般的对峙和静寂。

    只有陆时微可以听到她内心铺天盖地的呼喊声:快走啊!别再停留了!

    她的情绪变动猛烈异常,陆时微几近生出眩晕之感,预见她最后做出的刚烈之举,是完完全全的玉石俱焚的做法。

    也许这会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新郎久未露面,已有奴仆陆陆续续探过来找寻,尽数打发走后她急切地勾住梁郁的脖颈,压低声音说:“夫君,我有话要同你说,你且靠过来些。”

    她的眸子在黑暗中亮得摄人心魄,梁郁得意地朝着失魂落魄的江予淮扬眉一笑,乖顺地贴近她,调笑道:“什么事急着现在说?还有漫漫长夜啊......”

    乍见亲昵,他摇晃着后退几步,渐渐走到了她目不能及的地方。

    狼狈的身影堪堪消失,她娇美的脸上露出森然的笑容,道:“谈谈送你上路,提头去向我爹谢罪。”

    而后她衣袖间极速甩出的针尖利落地贯穿了他的咽喉。

    是她好不容易苦求着易三教授的暗器,一练两三年。

    终于是派上了用场。

    而梁郁不曾说完的,湮没在血腥里的一句话是,向榆,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她上前捏起梁郁的下巴,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他喉咙上的血点,确信他必死无疑,方才心满意足地拖起他。

    宽大的衣袖为掩,她吃力地扶住梁郁,慢慢地移出了角落,同候在外边的仆人吩咐:“夫君他不胜酒力,已是醉了,他刚才说公公和婆婆还要同我们交代几句,你带我去吧。”

    仆人虽是疑惑,但又挑不出话中错处,另寻他人安顿了梁郁,引着她去了厢房。

    夜色已深,她走在小径上,微笑着抽出了藏匿腰间多时的长枪和匕首。

    而后是血染里屋。

    “救命啊!杀人了!少爷死了!”尖锐的惊叫声如雷声般炸开,宾客四散逃开,终于反应过来的家仆们手握兵器,紧张地将屋子团团围住。

    一门之隔,她快意地大笑出声,拔高声音说:“你们都听好,我叫祝向榆,是雍州将军祝显的女儿。同羌人一战,祝家无半分愧对家国之举,梁家才是通敌叛国的罪人,偷走城防图,迟迟不允援兵。”

    “不过你们不信也无妨,反正梁家该杀的人,我都杀了,甚慰我心啊。”她自顾自地长叹一声,抹去了刀身上的血迹。

    梁郁大错特错,以为天下女子都是只谈风月的菟丝花,只消娶进门来,就会心悦诚服地爱他。

    他错认了她的脾性,血海深仇,至死方休。

    话毕,她大力推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江予淮,他完完全全地挡住了她的身形,轻轻地说:“向榆,这些日子里,你太辛苦了。”

    他的手里紧握着一把不知从哪儿抢来的剑,大有和她同生共死之意。

    梁家失了主心骨,也没人认得江予淮,况且京都非富即贵的人颇多,众人都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了权贵,居然一时不知如何举措。

    然而官兵来得飞快,在外围高声喝道:“上头有令,如有反抗,杀无赦!祝氏向榆,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她本就没打算在新婚之夜活下去。

    祝向榆暗骂他不计后果,电光火石间,高举起刀横在他的脖子前,呼喊道:“这人是不是有什么官职啊?也不知杀了要不要紧,你们要是再敢上前,我立马杀了他。”

    话音刚落,她贴在他耳边,嘴唇几乎是亲吻着他的耳垂,呢喃道:“小江哥哥,你活下去吧,不要再想着我了。”

    而后将他一把推开。

    官兵以为她再度行凶,齐齐放箭。

    感官相连,她是在极度的疼痛中死去的。

    是该回到几百年后的现实中了吗?盼了离开许久的陆时微竟有些依依不舍。

    然而幻境并没有随着主角的死而结束,她很快再度拥有了意识。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祝向榆万箭穿心的死状。

    她还不太能习惯自己脱离了原本的身躯,后知后觉地想着是又附身到谁的身上了?难不成是哪个不起眼的仆人?

    但奇怪的是,她丝毫不能感知到自己的实体存在,如一缕幽魂般飘飘荡荡,没有半点可控的地方。

    但知觉尚存,她察觉到阵阵的痛彻心扉。

    “大哥,你跑来梁家做什么?祝小姐闹出了这么大的杀人凶案,即使是有昔年旧情,你也不能急着贴上去吧。幸好官兵来得快,否则呀,你是想陪同她反吗?”

    喋喋不休在说话的人是江衍之。

    如此说来,她所处的位置,是在江予淮的身边吗?

    忽然间,她什么也看不见了,伴随着长长的一声叹气,只能听到他熟悉的嗓音响起,带着些许的沙哑问:“你跟踪我?官兵也是你引来的?为什么?”

    江衍之怪异地笑起来,诚实地回答:“是我啊,大概是因为我见不得你们再续前缘吧。再说了,祝向榆再活下去,对我江家也不是什么好事吧?大哥,你闭着眼做什么?不敢看她死了的样子?”

    “要我说啊,她这嘴巴说出口的话太难听,还是不会说话了好看些……”打断他说下去的是一个脆响的巴掌,她也跟着重获光明,江衍之被重重地打翻在地,捂着半边面孔还笑得起劲。

    她突如其来地觉得,她是活在了江予淮的眼睛里。

    但江予淮没能如她所愿地从这桩案子里摘出去,因为一句证词:“祝向榆和江予淮在雍州同窗读书,早生情意,一定是情杀。他们二人共谋杀了梁郁及其家人。”

    于是新科状元锒铛入狱。

    生既无欢,本来他想着认罪了事也未尝不可。

    但祝向榆生前的小丫鬟豆蔻千辛万苦地赶来狱中劝说。

    “江公子,你得活下去啊。我家老爷被害殉国,小姐身死,我虽活着,但终究人微言轻。你读过那么多书,只有你能脱罪后,才会有人愿意为小姐平反,这般冤情才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虽然祝向榆赴死前,有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但那日在场的人又怎会大肆传扬她的话,祝家到底还是蒙冤的。

    豆蔻原本饱满娇俏的一张脸上满是尘灰,眼睛红肿,显然是哭了多日,而她眼前的江予淮一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已是失了希望。

    读过那么多的经史典籍,他还是不知道怎样力挽狂澜已然颠倒的是非黑白。

    “豆蔻,向榆的尸骨可有留着?”在豆蔻以为他不会再有所回应的时候,他慢吞吞地开了口。

    她急急地回答:“我偷偷去挖出来了,好生安葬了。”

    但豆蔻没有敢告诉他的是,尸骨并不是完整的。

    “我和祝姑娘昔年旧识,前来祝新婚。不是我杀的人,我只是个读书人。”

    梁家喜事,新婚夫妇横死,家中主事人被杀,所有知情人都把严了嘴。这桩事惊动了天子,听闻和新科进士扯上干系,要求七日内查清。

    这样的话,这般陈情,江予淮说了一遍又一遍,谁来审他,他都是这样回答。

    很快府衙的人就失了耐心,从一遍遍问话变成了一次次杖刑,从背到小腿,无一疏漏。江予淮平日里惟有读书高,先前奋力恶补的武艺,在科考的重压下荒废许久,眼下身子骨柔弱得很。

    但祝向榆活生生死在他面前,又有天大的冤屈,他硬是撑住了一口气,咬死不松口,不愿画押。

    她让他活下去,那他就得还祝家一个清白。

    他在大牢里反反复复地发烧,整个都瘦得没了人形,过后三天,许是案子始终没有进展,也找不到任何目击证人。

    当日梁府中来往人流如织,下人被祝向榆刻意支走,都在前厅奔忙,一方角落无人把守,无人眼见他们二人合谋杀人。

    府尹认定了他是共谋者,下令将他十根手指的指甲盖一个个剥落,他痛得几乎晕过去也不松口。

    疼痛加身,他奇异地想起年少时课堂上过大的辩题,称得上可笑。

    他们都做不了匡扶大厦的人,反倒死于滚滚洪流之下。

    “惟愿向榆,此生顺遂。”他又回想起在寺庙里,他再三叩首,赤诚许下的心愿,也是反反复复地念了许多遍。

    难道是菩萨厌烦他的啰嗦,才没有能保佑她平安?他的向榆,向来美好热烈地盛放,竟会落得这样一个惨烈的结局,他不甘心。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求神拜佛,你是不是真读书读傻了?”一个细细的嗓音响起,不见其人。

    “你是谁?”

    那声音极具蛊惑地引诱:“你与我立下血契,我们共享这具躯体。为人诸多苦楚,与我共修鬼道,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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