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弱柳

    糟糕,被抓包了。

    江予淮竟然还有听墙角的癖好。

    “你好几日不出门了,大抵是耳朵没那么灵敏,在外边听岔了。我说的是,上行下效同舟共济!”陆时微嘿嘿地干笑两声,面不改色地辩解。

    “那伉俪情深呢?也是我听错了?”江予淮微微地俯下身靠近她,深潭般的眼睛注视着她,问得理直气壮。

    她无辜地看回去,只坚持须臾就败下阵来,有气无力地挣扎:“你可听说过缓兵之计?再说了,他们要献祭我啊,于情于理我都给你做仆人这么多天了,你于心何忍……”

    当然不忍心了,她迟迟不归,他疑心是又遇到什么意外,循着气息而来,本是想直接进去带走她的。

    没想到她信口胡言的本事见长,歪理一大摞,他便好整以暇地在外面听了下去。

    “你我情比金坚,怎会是仆人呢。”他重重地拖长尾音,眨了眨眼,在她红着脸反驳前迅速地轻咳一声问:“那小东西去哪儿了?你还想把她带回去?”

    方才,聚集的村民们被遣散离去,魅眼见方小叶脱困,不会再生出新的仇恨,悻悻然打算逃跑时,被陆时微一把揪住后脖子,用禁锢术法制住手脚,低声拷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起初,魅格外不安,瞳孔扩散得大而漆黑,全身上下密布层层黑气,试图破开禁制。

    对方不动如山,魅很快感受到她没有太大的恶意,于是撒气般叫嚣起来:“你松开我!我当然是来等着收她含冤而死的恨了,又被你搅黄了,真可恶!”

    剧烈反抗后,魅的面色比纸都白,喘得让人不免怀疑她会不会下一秒就晕过去了,显然是快到极限了。

    “你那日被沈临熙抓住了?”陆时微定定地注视着魅憔悴的小脸和强撑的倔强模样,莫名其妙地问了句:“收集恨意,是不是也很辛苦?”

    满脸不在乎的魅被她问得愕然。

    她生长于天地间,摸爬滚打着过了许多年,发觉自己能聆听他人的声声怨恨,还能占为己有。她逐渐自创了一套修炼法术,四处游荡,专爱跟着心黑手狠辣手摧花的人。

    因为这样的人手底下有太多的人命,那些人的不满足够她吸取,她长大的速度比普通人慢非常多,至今也才修成个小女孩的模样。

    恨意这种东西,日日在她的耳边叫嚣,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早就习惯了,对,就是这样的。

    魅慢慢地又变回了云淡风轻的神情,噘着嘴并不想搭理陆时微突如其来的关怀。

    “你不如跟我走吧,我可给你提供一处沈临熙追不来的地方。”她兴致盎然,循循善诱道。

    她心里的算盘打得飞快,诚如小明所言,这只魅收集人间怨念而生,假以时日寻觅,一定会有办法超度她的仇恨的,这得是多大的功德啊。

    不敢想,简直不敢细思。

    都怕笑出声来。

    魅的神色有些松动,但还是咬着牙不松口,她也不勉强,几笔修改了神行符,道:“如果想找我,就用它哦。”

    而后魅就又化为烟气躲进了墙壁的黑暗里。

    听到她说魅离开了后,江予淮也没再多问,而是说:“又是被人骗到这里的?收拾了没有?”

    林贺早就背着方小叶跑了,走之前对陆时微千恩万谢,磕头谢罪。

    他确实存了用她的命去换方小叶的命的心思,也不是她善心,只是方小叶十足算得上对她有恩,她下不去手报复。

    更何况,还有系统冷酷地在旁监督,冷笑着提醒她会扣多少功德,她不敢造次。

    “我的身份可是山神大人的象征了,我才不会做有损你我声誉的事情。我们快回去吧,太累啦。”陆时微扁扁嘴,一溜烟地小跑起来。

    江予淮在原处磨蹭了会,慢吞吞地跟上了她的小碎步。

    夜半,门前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似乎是有布料摩擦的声音,像是什么人一晃而过。

    陆时微近来心事重重,睡眠向年迈人士靠近,睡得很浅。刚入睡不到片刻就被吵醒,她当即气闷得翻身而起,只披了薄薄的一件外衣,便推门而出。

    气息消失在江予淮的门前。

    怎么会有旁人上山?难不成是魅找来了?料想这家伙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就在她还在犹犹豫豫要不要进去张望一眼时,屋内传来一声压抑又痛苦的闷哼。

    而后是丝丝的抽气声。

    她推门而入,屋内漆黑一片,唯有点点银光洒在床上,勾勒出一个蜷缩成一团的身影。

    “转过去,不许看我。”江予淮的声音少见得听起来有些仓皇,他的脸死死地埋在枕头里,只能见着一颗发丝柔顺的脑袋。

    陆时微走近几步,轻声问:“你没事吧?好像有人闯上山了。”

    “我本来就是只鬼,我若有事,你也就自由了,不用顾忌我了,不是正合你心意吗?”江予淮说得颠三倒四的,听着颇有怨气。

    什么叫合她心意?陆时微自觉平日里低眉顺眼的没做什么不轨之事,这鬼还能看穿她那点小九九不成?

    她恍若未闻,自动忽视了江予淮的命令,又凑近了些许,忽地停住了脚步。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夜的江予淮,看起来格外地像只鬼。

    往日里他长身玉立,面容清俊,完完全全是位金尊玉贵的清冷公子,她很少会想起他其实是个死了多年的鬼魂的事实。

    偶尔思及他的身份,她也不得不承认,这只鬼生得貌美,想来生前身后亦是可以凭这摇曳生姿的相貌勾魂夺魄。

    但今夜,屋子里烛火未点,独独月色入户,微弱地照亮他的身躯,看起来漂渺又虚幻,甚至让人觉得他随时就要消散于天地了一般。

    江予淮梗着脖子,并不搭理她,只一味将头埋得更深了些。

    不让看就不让看!活了这么大岁数,还这么矫情!

    她热脸受了冷落,本想掉头就走,行至门槛时又生生停住了脚步,苏大娘提过的补色画皮一事突地出现在她的脑子里,她拔高音量问:“江予淮,你是不是需要换皮了?”

    系统也跟她提过,恶鬼以人心为食,可滋养自身皮囊,久之则不惧日光,与常人无异。她仔细回想一番,在山上过了许久,两人朝夕相对,她未曾见过他有杀活人取人心的举动。

    就连前不久重伤难愈,他也只是经苏大娘的手补色,在这之后虽是面容鲜妍了些,但的确不像是彻底修复了的模样。

    她琢磨着江予淮此刻的情状,大抵是画的人皮已到了大限之期,没法子再见人了,以他这样的骄傲爱美心性,自是不愿以这般面貌示人。

    “兴许吧……”江予淮的声音含混不清的。

    她搓了搓手指,勉力让自己听起来没那么兴冲冲地问:“是比那天更严重吗?我能帮你补色吗?”

    帮他修补皮囊,天大的敞开心扉的好机会,她激动地只想立刻去找笔墨。

    江予淮的声音愈发低落下去:“看了我现在样子的人,都会害怕讨厌我的吧,你也就是说说而已。”

    陆时微刚想表露真心,说些分明已经看过她何惧之有一类的话语,头顶上的瓦片忽然松动,一个白色人影从上一跃而下,轻轻巧巧地落在门口,张口嫌弃地说:“你这鬼怎么这样说话?你不是应该早就发现我了?”

    是几日不见的小道士,恢复得元气十足,嗓音洪亮。

    此话一出,江予淮整个把头蒙进被子里,摆出拒绝沟通的姿态,只吐出两个字:“镜子。”

    “什么镜子?我手里的不是被你拿走了吗?你还找我要啊?我还没让你还我呢!”这道士叽叽歪歪地连声反问,神情错愕,不似假话。

    自他一现身,陆时微就不动声色地后挪了几步,挡在床榻前,闻言问道:“难道不是你把镜子召了回去?这怎么可能?”

    道士抬起脖子,不屑地说:“我太清观弟子,从来不说谎话。”

    “太清观?总是叫你小道士,你叫什么名字?”她又问。

    “纪轻舟。”趾高气扬的气焰一下子抖落了些,他答道,转而对着江予淮认真地说:“我思来想去,你心结太深。怨气深重的鬼留在人间迟早会酿出祸事,你逗留人间有数百年,生死簿上位置空悬已久,是会遭天谴的。”

    江予淮闷声不响,仍是仰面躺倒半死不活的样子。

    纪轻舟又对着陆时微劝说:“你和他待在一起多日,不如同我一起超度了他,便是一桩大功德,足抵你苦修十载。”本来他还把握不足,眼下江予淮却是这样的情形,一下子转为胜券在握的模样。

    是大功德还用得着你说?姑娘这些时日的努力不就是为了超度他吗?只是你们道观用的方法就这么粗暴吗?

    江予淮不能现在就被强行超度,她还等着解他心结,还她一千功德,怎么可以中道崩殂?

    “纪公子,恐怕今夜不能让你如愿了。他生得好看,我心向往之。即使是鬼,我们也可以双宿双飞呢。”

    也不知怎的,一见到这小古板,她就忍不住起戏瘾。她回想起纪轻舟在茶楼里对人鬼情深的故事极厌恶的样子,不由自主地编起故事来。

    他果然拧起眉头,见她软硬不吃的无赖样,猛地举起拂尘,厉声说:“你真是糊涂!皮下白骨,表象声色。怎能被他的姿容所惑?”

    陆时微向前一步,慢慢地按住剑柄,蓄势待发。

    仿若局外人的江予淮,也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柔柔弱弱地跟着演:

    “时微,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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