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诚相见

    夜风习习,带着些许的水汽和暖意扑洒而来,是一个长长的夜。

    陆时微沉沦于梦境,不自觉地蹭了蹭“枕头”,想着再赖上片刻。

    但怎么好生硌人呢?

    甚至有点像是膝盖骨这个位置。

    神智归位,她惊恐于这样的猜想,默默打气鼓劲几句,攒足勇气偷偷摸摸地掀开眼皮。惊觉自己正大喇喇侧卧在江予淮的膝盖上,恐怕口水都快流到他衣服上了。

    此地是一处小洞穴入口,他正阖目休息,神色沉静。

    “醒了就别装睡,好沉的头。”熟悉的清冷嗓音响起,不痛不痒地说:“你后背有伤,把衣服脱了。”

    乍闻此等惊世骇俗的要求,她的震惊远超羞涩,坐直后义正言辞地回绝:“这怎么能行!我们精怪,也是讲究男女授受不亲的啊!”

    她现今对于鸟族这一身份认同感极高,提及代入时无比自然。

    “你的衣服都被血水浸透了,假如你还不醒,我也打算亲自替你换了。”江予淮顿了顿,似是在思考措辞:“你就当你还睡着,不就行了?”

    “可是我醒了!况且以你我的关系,如何能坦诚相见啊?不可不可。”她瑟缩了一下,连带着散下的头发丝在江予淮腿上蹭来蹭去。

    江予淮极为自然地张开十指理了理她的发尾,顺着发丝梳开后,方才意识到逾矩,猛地怔住。

    日晚倦梳头,陆时微平日打理头发很是随意。大抵因为禽鸟一类羽翼天生,无需多费心,一头长发格外柔顺,手感颇佳。

    两相无言,江予淮面不改色地说回话题:“你是介意我没有坦诚?如此也好,不如你先来替我上些药?我可痛得很。”

    “别摸我头……”她小声抗议,却换来江予淮又报复般在她脑袋上揉了揉,直至翘起几根毛才心满意足地挪开手,灵光一现提议说:“有法子了,你变回原形就好。这般替你疗伤,便没什么顾忌了吧?”

    怎么就没有顾忌了?飞禽类的原身不够霸气不爱轻易给别人看这件事你不知道吗?

    陆时微暗自腹诽一番,余光瞥见江予淮自顾自地扯起衣带,大有宽衣解带任君观赏的意图,忙不迭地扭扭捏捏变回原身。

    许是失血颇多的缘故,原身竟是整个缩小了许多,看着与家中豢养的小鸡无异。

    她的小肚皮始终会贴到寒凉的地面,冻得急急扑棱起翅膀来,还没飞多高,就被江予淮捉住抱到了膝上搁着。

    也不知道江予淮这鬼是不是有什么爱摸毛的癖好,她虽甚爱生有双翼,但自觉原型不甚美观,比起家禽也就多出几根火红的羽毛来。

    偏偏江予淮爱不释手,觉得颇为有趣一般,逮着她一身的毛轻轻柔柔地抚摸几下,治愈的灵力依着指缝丝丝滑滑地润泽了伤口,他道:“你这小鸡的毛生得真是不错,只是怎么只剩几根红毛了。”

    “还不是为了救你出来?毛都被折断了许多呢。”说起这回事陆时微就没了好气,怏怏不乐地埋怨。

    江予淮手上的动作停住,轻飘飘地发话:“是这样啊,那下次去寻寻他们如何?你快快修炼好傀儡术,我等着你帮我一同讨回来呢,杀了他们是易如反掌。”

    一听江予淮话中有杀戮的意愿,陆时微大喜:“小明小明,我如果劝住他,莫要伤人,是不是一个好大的功德?”

    “他说的是让你去动手,你在高兴什么?嫌功德欠得还不够多吗?”系统话里话外都夹着嫌弃,恨铁不成钢。

    小明真是精明,想骗点功德,好难。

    她暗自神伤,长叹一声,只能打岔道:“我们鸟类,都很爱惜羽毛的,现在都不好看了。”她说得嘟嘟囔囔的,话里话外都极为惋惜。

    江予淮沉吟了会儿,自觉别出心裁地问:“那我抓几只火鸡精来,拔些毛替你安上,如何?”

    虽是信口胡言,陆时微离奇地大为心动,她甚是喜爱赤红的羽毛,如果真能补上几根,光是想想她就要窃笑了。

    她禁不住笑得分外开怀,浓密的一身羽毛随之抖动,生出几分绚烂夺目之感,不知足地要求道:“既然都要抓了,你不如替我抓几只凤凰回来,百鸟之王的羽毛才好看呢,火鸡的可比不上我的。”

    “好。凤凰也比不上你。”这一句轻轻的念叨微不可闻,既而他又像解释般补上一句:“凤凰可没拼死救过我。”

    会感恩的鬼就是只好鬼,他倒是有情有义,竟真心诚意地被她舍生忘死的壮举打动了。

    甚好甚好,攻心之路更进一步。

    不消多时,疗伤毕,她的灵力回溯了大半。

    陆时微刚想问江予淮是不是需要她帮忙,他的人皮上惊现一条条斑驳的裂纹,仿佛是分明碎裂又强行黏合在一处的精致瓷器,触目惊心。

    洞穴外旭日初升,正正照在他无半分血色的脸上,他却像是无所察觉。

    又是怎么一回事!再沾上些阳光,江予淮岂不是都要碎了?

    她想象力太充沛,被那恐怖画面吓得立马脱下罩衫,犹记得用本就不多的灵力囫囵清理干净脏污,扬手将其盖到了江予淮头顶,把他整个笼在黑暗中。

    江予淮被压得一懵,问:“你这是做什么?怎么了?”

    “你的皮肤上,有了裂纹。我能做些什么?”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是太过慌张,说得轻易。

    罩衫下发出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江予淮的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说:“回扶风。”

    一踏入扶风的地界,天光大亮。日光点点落在四处,那面从小道士手里夺来的镜子,从江予淮袖中奇异地化成一道烟气,游龙般飘进空气中没了踪影。

    他们两个都没有发现。

    清晨薄雾蒙蒙,循着江予淮的步伐,一路行至扶风荒山脚下零星的小屋。一家的小院里有一六七岁的女孩在独自玩耍,陆时微越过她上前敲门,她倒也不拦着,只睁着圆圆的大眼瞄上几眼。

    开门的是一位衣着朴素整洁的老妇人,鬓发苍苍,她本还有些警惕,甫一见到院门外江予淮露出的小半张脸,立时亲亲热热地让开门:“您来啦,二位快请进。”

    女孩见是老人的客人,自己挪得更远去玩。

    江予淮气若游丝地应了一声,闪进了屋子里。

    屋内陈设简单,说话间陆时微得知老妇人姓苏,家中四人。她的丈夫是名工匠,近日在外郡劳作。儿子已成婚,住在隔壁的小院里,那女孩则是她小孙女。

    苏大娘待江予淮很是熟稔,对如此狼狈样子的他也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忙忙碌碌地在厨房里煮粥,散出阵阵烟火气。

    趁她忙碌,陆时微压低声音问:“为什么不回山上?你在这儿不会有什么危险吗?”

    江予淮把自己盖得密不透风,闷闷地回了句:“不会有事,你管好自己就行了。”

    不出一会,苏大娘又从卧室里拿出一只毛笔来,样式平平无奇,笔头干干的,不像是常用的物件。

    她给陆时微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携着毛笔引着江予淮入了个黑不溜秋的房间,又拦住陆时微下意识想跟上的步子,神神秘秘地说:“姑娘安心在外歇息会儿吧,这里面还请姑娘回避。”

    毛笔,在此时此刻,会是什么用处?

    莫不是画皮?

    她小时听婆婆说过恶鬼画皮的故事,借此警告她不要总是以貌取人,听后她怕了好久。

    书中说,有狞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

    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共视人皮,眉目手足,无不备具。

    这老人身上没有半分死气,莫非她是大隐隐于市的画皮高手?普通人竟能会这样的神奇法术?

    陆时微心不在焉地喝完一碗粥,她才觉出饿的滋味,一日一夜惊心动魄,全然没空祭五脏庙。

    不知不觉过去了半个时辰,紧闭的房门终于“嘎吱”一声打开,走出来的却只苏大娘一人。

    她看着有些疲累,但仍是挂起一个温和的笑,坐到陆时微身旁说:“别着急,江公子还需调息一会,姑娘可吃饱了?”

    “饱了饱了。”陆时微吃足两大碗,又有了说闲话的心思,好奇地打听:“大娘,您认识他多久了呀?”

    江予淮爱重容颜,能让他在险境中卸下心防面对的,定是颇有渊源的人。

    “粗粗算起来,竟是有四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苏大娘扳了扳手指头,语带感慨,问道:“小姑娘,你和他认识又有多久了?”

    她想了想,旋即答道:“一个多月吧。”

    四十年里江予淮容颜不改,想来苏大娘是知道他身份的,于是她又大着胆子问出了自己的猜测:“您刚才,是在替他画皮吗?”

    闻言,苏大娘面露诧异,但没有多说什么,答道:“算不上会,我会作画,照着他原本的脸画上草稿,他再描摹。按着他的说法,这是补色。”

    想来是江予淮自己不敢落笔,生怕画得不如昔日风采。

    好奇更盛,她忍不住问出了最想知道的问题:“您当年是怎么认识他的呀?”

    得到的是一阵静默,苏大娘目光悠远,似是陷入了遥远的四十年前的记忆里。

    半晌,她怜爱地看着陆时微,慢慢地说:“曾经,我和你是一样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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