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最深处,四姨娘烧焦了的院子再往深处,一排下人住房旁边是一间柴房和一间放满了布料染缸,染缸比人高,每一缸里都是浓得发黑的染料。
最深处的一缸内不是染料,而是半缸子浑水,一个瘦弱的男子被绑在缸底,站直后水面直淹到脖子,稍有不慎便有溺亡的可能,他身上密密麻麻的细长伤口,被污水感染,人已经神志模糊。
锦衣卫发现后,砸碎缸子忙将人救了出来,半大缸的水倾斜而出,将染坊地面全部浸湿,一路漫延到屋外。
陶杞他们踩着一地浑水,在张章领路下进了染坊,走向靠墙瘫着的男子。
男子气息微弱,双眼紧闭,随时将要咽气,陈霁正欲踏上前,陶杞拂尘伸出来拦阻:“大人,且让贫道来。”
陈霁戾气太重,陶杞有些担心是否会随时将这位男子的最后一点生机斩断。
她走上前,敛衣半蹲下,与男子平视,尽管男子始终双眼紧闭,陶杞先从褡裢中掏出道观里的药丸,掰做小一点轻缓地塞进其嘴中,又伸手去接身后锦衣使递过来的茶水,让男子顺下药丸。
男子面色痛苦,随着喉结滚动,皱眉艰难地咽下药丸,青黑色的眼皮晃动几下,意识逐渐回笼。
陶杞扫一眼染坊内潮湿阴暗的环境,正欲向陈霁提议将男子抬到屋外,陈霁一挥手让手下这般行事,她轻启的朱唇复又闭上。
跟随的锦衣使让开一条道,两人上前将男子抬起来,锦衣使都是手重心狠的莽撞人,此番为了不伤到经不起折腾的男子,轻缓的动作看起来僵硬不适。
此处紧挨下人房间,张府下人众多,挤在不远处张望。
将将抬着男子跨出门槛,人群中突然窜出来一道身影,扑到男子身上,带着尖长甲饰的双手紧紧箍住男子的脖颈不放手。
是三姨娘陈氏,脸上泪水连连,双目怨恨地盯着男子:“怨你!怨你不看紧才害得老爷!张府发你俸禄——你不做工!”
一声声咒怨的慢慢不间断的从嘴里吐出来。
纵使锦衣使反应迅速上前要将三姨娘弄开,可三姨娘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卡住男子的脖子不放手,锦衣使不敢大动作。
陈霁几乎没有任何犹疑,将身前的陶杞拦到身后,动作太过快速,陶杞没站稳踉跄的一瞬间,只见身前的陈霁绣春刀已经从刀鞘中抽出,眼神冷淡果决,刀刃在空气中划出一道破风声,劈向三姨娘的双手。
瞬间鲜血飞溅而出,三姨娘双手自腕处整齐的断开,掉在地上时还在颤动,鲜血沾满男子的脖颈,刀尖却未伤到他分毫。
陶杞不顾血泊中斩落的双手,踩进血泊中赶忙上前,用衣袖拭男子脸上的血,手指轻探其鼻息,一丝微弱的气息扑在手指上,她悬着的心放下一些,赶忙询问那晚情况。
男子张张嘴,牵动唇角的伤痕裂开,说不出话先是喘息,“啊……大、大——师——”
声音止住,鼻间的气息也断了。
陶杞忙拿出另一半药丸,往其嘴里塞,男子始终毫无反应,张章紧跟着上前将男子放平,将药丸从嘴里抠出来,朝嘴中呼气,反复多时,男子的身体开始发软,体温也正在流失,没能救回来。
张府,又多了一具尸体。
跪在地上的三姨娘已经忘了哭泣,失血过多唇色苍白,呆呆地看着失去双手的手腕。
陶杞看着她,脸上没有表情,甚至因为太过冷静让三姨娘不敢与其对视,陶杞将双手的鲜血擦在青白的道袍上,从褡裢中拿出布条绑住陈氏的手腕帮其止血。
三姨娘还不能死。
按照她对陈霁的了解,上一世的陈霁肯定是一刀匹在陈氏脖子上直接要了其性命,而不是只斩下她的双手;既然陈霁选择留陈氏一命,她亦不会让陈氏死去,他们要好好审审她。
陶杞知道接下来迎接陈氏的审讯不会像前两次一般温和,锦衣卫诏狱中的酷刑要一一拥在这个民妇身上,但她毫无波澜。
两世来她皆出身锦衣卫,从来不避讳地承认这些审讯手段的有效,她虽和陈霁杀伐血腥的办案手段不一样,但查案的芯子是一样的:
他们要真相!
处理完陈氏的伤口,陶杞站起身,一身道袍浸染了混杂脏水的血水,从衣摆下端向上渲染,初极红,慢慢散开成浅淡的粉色,像是白龙山坡上盛放的红牡丹,偏偏她又拿着洁白极了的拂尘,头上冠巾的飘带在风中飘摇,几缕发丝散落下来和其缠绕在一起。
她极静的双眼扫过外围的众多张府人,三姨娘、大夫人、管家金田、大少爷、二小姐、三少爷虽不在围观的下人之中,他们的脸一一浮现,被张府众人团团围住注视着的感觉再次出现。
“审讯。”
她极轻地出口,平静地下令。
陈霁上前拉住他沾满血污的手,手指在她的掌心轻轻按压:“去休息吧。”
陈霁的声音让她微微清醒,意识到她的身份,身上强烈的气场逐渐收敛,说道:“不累,大人可否允贫道旁听审讯。”
陈霁点点头,张章安排人留下收拾残局,剩下的带着三姨娘往前院走去。
锦衣卫早从张府的空房中收拾出来一间,用作锦衣卫审讯,布置上审讯的器具,几乎和诏狱一样。
陶杞坐在侧座,陈霁坐在主座,这次陈霁亲自审问。
被绑在十字木架上的三姨娘,在一片昏暗的牢房中愈显苍白,后知后觉的害怕让她不受控制的颤抖,嘴唇抖动想要求饶,但因为太过恐惧说不出话。
即便是陈霁亲自审问,他的话也不多,只言片语让手下对三姨娘害死男子进行惩罚,从始至终没有同三姨娘说话,只有极强的压迫感,折磨着三姨娘的意志。
陶杞静坐着,没有停止思考,她回忆着上午审问之后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痕迹,却找不准具体是什么。
时间在流逝,三姨娘比他们预想的要坚持,前几日显露出的柔弱之下,有着一股执拗,虽不断地痛苦求饶,却不说其他话。
陶杞心绪杂乱,出了刑房,在一处能找到阳光的地方坐下,拿出《黄帝内经》翻看静心,师父几个月前让她背诵《黄帝内经》,如今她第一遍还没有看完。
这样的情况,起初她盯着一行字看许久看不进去,慢慢的沉下心,浸在书中慢慢翻看。
脑花,以形补形,补血健脑;
忌,与鹅翼、芹菜、青瓜、花生、乌鸡同食,伤肾。
闸蟹,通络固精,清热解毒;
忌,与柿子、浓茶、花生同食,伤胃。
鲶鱼,味甘性温,补中益阳;
忌,与牛肝、牛肉、大枣同食,脱发。
……
羊排,荤膻大补,壮阳催情;
忌,与西瓜、莲子同食,伤元气。
陶杞读过这一段,已经翻了书页,却猛然停下,复又翻回来,看着“羊排”的讲解。
“羊排,西瓜——莲子……”
脑海中想起那日用午膳是陈霁的话:“食伤,不可一同食用。”
那日的菜品是:椒姜羊排煲和西瓜莲子羹。
那日张章还说,锦衣卫忙于查案,命张府灶房做的饭;还有一个月前三姨娘找上她说张聚病重,提到过大夫诊断的症状:
虚火上扬、胃涨腹岔、肾为元本、亏不能复;
乃心肾早亏。
还有她瞧见张聚尸体的模样,眼球昏暗无神,面色灰白发暗,毛发枯燥易断。
一连串的线索串联起来,在陶杞的脑海中炸开,如一道惊雷将看不清的昏暗照的透亮,她忙将手中的书翻到这一章末尾,上面写着食伤的症状:
两眼无神,面色灰暗、发如枯草;
虚火灼胃,腹胀身伤,心血早衰,亏不能复。
书散落在地上,陶杞朝灶房跑去。
张章回来的路上遇到飞奔去后院的陶杞,马上跟上,两人前后脚赶到灶房,灶房的伙夫正在准备今日午膳,案板上放着今日的食材:
牛肉、鲶鱼、大枣。
食材众多,但她准确的捕捉到了书中记载的几种不能一同使用的,刚好要做成一顿饭。
张章不明所以,只按照师父的命令跟在陶杞身后。
陶杞问伙夫:“今日吃什么?”
伙夫常年在灶房做饭,被烟火熏得脸红脖子粗,瞧见是司州闻名的玄凡真人,憨厚的笑笑,指着桌子上的菜答道:
“青豆炒虾仁,爽口清脆;水煮牛肉,火辣下饭,再来个应季时蔬鲜炒。
对了,还有个汤,鲶鱼、大枣、枸杞还有山药熬成汤,肯定滋补。我还做了酥酪,这天越来越热了,你们整日奔波查案,用点酥酪解暑。”
陶杞看着面前的伙夫神采奕奕地介绍着菜品,并彰显自己的厨艺,等他说完,心急地问:“这菜,是你随意做的吗?”
“啊?这个呀,按照给张府做的菜谱安排来做的,从前我喜欢自己发挥着做,后来大夫人说府上众人口味难调,做了菜谱让我照着每日来做。”
“菜谱可还在?”
“我想想——
这个倒是不在了,不过我照着那菜谱做了快一年,已经能背下来:
香酥脑花配鹅翼,乌鸡青瓜汤……椒姜羊排煲,西瓜莲子羹……清蒸大闸蟹,柿饼花生糕……豉爆鲶鱼,辣炒牛杂…… 鲜卤田螺,莲子甲鱼汤……上品人参老鸭,孜然羊肉……
对还有今天这个。”
伙夫报了长长一串菜谱,每日的菜品都非常丰富,陶杞都能够从其中找到书中记载的同食伤身的几种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