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秋

    灯光未照耀的角落,一男子大大咧咧蹲坐着,搭在膝上的双手绘制着繁复的图纹,甚至指甲都染成了一种诡秘的黑色。

    浑身上下都写着四个大字——生人勿近。

    “喂,你这么恨景乐,是不是因为她是你情敌啊?”男子咧开嘴,调侃道。

    不愧是十师,语不惊人死不休。一旁的小五瑟瑟发抖,默默退后了一步,生怕将军的怒火烧到他身上。

    不日前,众人秘密赶往了幽州。作为将军身边最亲密的三个人,小五和安伯都见过了顾念秋,唯有十师一无所知。

    对此,十师十分生气。

    相赢果然沉了脸,斥道:“十师,若是学不会说话便闭嘴。”

    将军的脸冷得像他珍藏的上好兽骨,十师瘪了瘪嘴,冷哼道:“我说实话罢了,这有什么说不得的。”

    安伯苦着脸打着哈哈道:“十师就是一张臭嘴犟性子,姑娘不要介意。”

    十师的嘴最毒,常要来往处理事务的安伯深受其害。

    只是这次将军似乎格外严肃,眯起眼睛冷道:“屋内的温度高,竟把你脑子烧糊涂了,对旁人出言不逊。若是还治不好你这毛病,就去屋外走一圈清醒清醒。”

    十师举手投降:“好好好,我不说了!”

    他嘴上答应着,话一落下又拐了个弯,小声吐槽道:“哟哟哟,老树还开了花,坠入情网了就是不一样.......”

    声音虽然小,但抵不住屋子也小,在场的人听的一清二楚。

    安伯死死抿唇尽力憋住笑,就说十师的嘴毒吧!

    将军往日纵得很,说不能磨灭了他的天性,这下可知道疼了!

    屋内的人大眼瞪小眼,被调侃的顾念秋耳根子发烫,身上的寒意都退散了。

    她倒并不怎么气恼,却没来由地不敢正眼瞧相赢,心里又是发涩又是发甜,意味难明。

    相赢训斥了十师一通,又将顾念秋正式介绍给众人。

    安伯忙道:“将军哪还需要介绍,咱们不早就知道了嘛!姑娘是个难得的妙人,居然能想到以皮影警示百姓!”

    原本得知有疫病蔓延时,众人惊得冷汗连连,不知如何是好。

    若是私下告知百姓,只怕他们不会全然相信,反而引得人心惶惶,打草惊蛇。可若是报官,且不说幽州的官兵都是景乐的人。就算上报到京城,李乾正也必然会护着景乐。

    而且若是李乾正.......指不定一把火烧了处理这些染病的人。

    景乐贸然将染病的人拉到了城外的乱葬岗,以为这样便高枕无忧了。可她不知道,流离失所的荒民会去乱葬岗扒死尸的衣服过冬,或者妄图拾到一星半点的值钱货。

    这些可怜的人,本来便饱受寒冷与饥饿,又如何受得住连日的高烧和身上溃烂瘙痒的疹子。

    最可恨的是,景乐明知道这些流民已经感染了疫病,却始终不愿告知百姓。只是紧锁城门,派心腹处理这些手无寸铁之力的流民。

    若非相赢出手,只怕这些人全部死在了风雪之中。

    所以就算李乾正知道了,他也只会像景乐一样用杀戮解决一切。通北的流民就像行走的罪状,每一声哭喊都是他在位无能的证据。在御史台连日的弹劾下,李乾正已经受够了这些人。

    顾念秋轻声道:“他们只想着以血腥的手段统治着一切,却不想事态的发展可能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十师带着其余医师做了许多试验一步步排除,才发现疫病是靠□□传染的。

    也就是说,连人面对面交谈,都有可能传染疾病。

    “这些流民虽进不了城,却会在商道乞讨,接触的来往商贩数以千计。而商贩最擅口舌,言辞激烈便唾沫直飞。更要命的是,他们出没的都是繁华之地,人潮密集。一传十,十传百,这疫病何止在流民之间传播。”

    对于任何人而言,这都是个极其艰巨的挑战。更何况相赢他们还藏在暗处不能贸然行事。

    但偏偏,顾念秋就有法子,且百利而无一害。

    她先让相赢安置那些流民,然后暗中调查进城商队的行迹,制造意外控制他们的出行。得知涉及人员之广后,顾念秋也早已递了话本交由通北的影戏班子连轴转,将防疫法子融入戏本潜移默化影响民众。

    甚至赶了绘本,只为让这些百姓对此印象更深更深,应对疫病时不至太过惶恐。

    在三皇子还没赶到京城时,她便极为冷静地想到了这一切。

    就连跟着将军见识过大风大浪的安伯都不得不拍手叫好。

    “只是有两点不好。”顾念秋出声道。

    相赢知道她要说什么,摇头道:“不,没有不好。”

    但顾念秋还是道:“一是我高估了自己,以为能凭区区影戏掀起百姓戴面巾的风潮。二是我为了一己私利,不顾百姓的聚集,也要毁了景乐的生辰。”

    所以她才会在风雪中伫立。身体都失去知觉了,唯有内心的愧意密密麻麻。

    相赢却坚定道:“不,当下便是最好的决定。只有景乐的当众失态,才能让百姓彻底相信疫病的爆发。只有景乐慌而离去,才能让幽州群龙无首。只有幽州彻底地被抛弃,三殿下才能‘被迫’接下这艰巨的任务。”

    每一步棋都刚刚好,一时的损失会换来更光明的未来。

    哪怕高傲如十师,都不得不承认,顾念秋的计划天衣无缝。

    落子前踌躇不定是下下者,落棋后兀自反思是上上者。

    她会是最好的棋手。

    相赢见她暗自较劲,忽然想起顾念秋曾提起过,她的师父说她天性凉薄,生来孤独。

    他当时只皱眉气恼,如今却觉得话语过于偏颇简直可笑。

    她从不愿欠人,更不愿因己身之过伤人一寸。对于良善者,她往往施以援手,能帮则帮。

    若默不作声的关切是生性凉薄,那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岂不是最大的好人?

    若有半点与“凉薄”二字沾得上边的,便是她体凉,总是手脚冰凉叫他担心。

    还有便是感情确实缺了一窍,有时莽撞得让人心惊,有时又愚笨得让人咬牙。

    实在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相赢的话顾念秋自然知道,她并不亏欠他人什么,只是觉得,一切都能更好罢了。

    天色渐晚,街上人影寂寥,坊间门窗紧闭,这注定是一个不眠的夜晚。

    众人离去后,只剩下相赢和顾念秋。

    她的桌案上摆了医术和一盏安眠的香。

    顾念秋在“冬葵”上打了圈,头也不回问道:“怎么还不回去?”

    相赢失笑道:“赶我走?”

    顾念秋不回头,意味很明显。

    他竟也有这一天。

    “夜深了,便早些睡吧。知道你要强,却不能毁了身子。”相赢对她如此不顾惜身子的态度十分介怀。

    不顾惜身子,不表露欲望,甚至连女子最要紧的名声也不在乎。

    相赢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留下来是想跟你说,那位定国公的千金也找到了。她如今在郎御史那,化名为客居的表妹‘薇语’。她身子骨弱小,谎报了三岁也无人怀疑,暂时比较安全。”

    顾念秋笔一顿,墨水洇成一团。

    “居然是郎御史。”她吃惊道。

    原来是那日查验身份的郎明帆大人。

    怪不得那日查验过程极为顺利,顾念秋还以为是那一场大火掩人耳目。原来本就受人嘱托啊......为了救下心爱的孙女,老夫人果然筹谋已久。

    顾念秋只是感慨长得如此严厉的御史居然也有心软的一刻,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沮丧神色。

    相赢一身月白的袍子,一双如潭水般的凤眸中有些许不解。

    他不明白,为何顾念秋能如此平静。

    她应该不满,应该难过,应该有些许愤懑.......而不是如现在这般单纯地惊叹郎御史居然是个心慈的好人。

    “你不恨他们吗?”相赢还是问出声了。

    “恨?为何?”这些轮到顾念秋不解了。

    相赢轻启薄唇:“流放路途艰苦异常,就连身强体壮的男子多有病死,更何况你们这些女子。没有家族的庇佑,你们遭受会遭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郎御史和定国公的老夫人浸淫官场几十年,怎会不清楚?你就没想过,老夫人也许骗了你。也许,她根本不觉得你能活着抵达通州。”

    “还有郎御史,他冒着株连九族的风险收养了定国公千金,却对一个莽撞应下承诺的女郎置之不理。他或许有义,却绝称不上仁。”

    “定国公千金的命重要,你的命更重要。”

    比起顾念秋,相赢似乎有更多更多想说的。

    他在心疼她,他为她打抱不平。

    顾念秋一下就愣住了,呆坐在桌前,似乎在消化他的话。

    她没有想到,相赢居然是这样想的。

    人有尊卑,命有贵贱。所有人都认为,贵人的命比平民的命更加重要。在那个危难关头,就连顾念秋也觉得自己的命怎么抵得过小姐的命。

    她是漂泊四方无依无靠的小小影匠,生来不被父母期待,长大后受到敬重之师的批驳与训斥。

    这样的她如何比得过一个生来包围着爱意与鲜花的世家千金。

    更别提定国公满门被灭,残余的独女仿佛手拿戏班的女主角,生来便要披靡四方,开启不一样的传奇复仇之路。

    所以不是她被老夫人骗了,而是她从善如流地接受了以命换命的戏码。

    最差不过她带着遗憾死在流放的路上,可若有机会,她便能为师兄报仇。

    她太看轻自己的性命,所以她认为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相赢的话如一把利刃,直直击碎了她心上的伪装。

    “我,我知道........”顾念秋知道她看轻了自己,也知道相赢是在关心她。

    只是从来没有人能这样坚定地站在她这一边,也没有人这样直白地表露对她的心疼。

    于是她磕磕巴巴,不知如何去表达,更不知如何回馈这份好意。

    “我、我并不恨他们,因为我知道她们也是别无选择。而且这条路......对很多人来说也许是最糟糕的路程,可对我来说,就像是破茧成蝶的甬道。”

    “因为成为了‘顾念秋’,我接下了一个值得奔波的使命,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因为成为了‘顾念秋’,我认识了很多朋友,她们很好,比我想象中要好.......然后,我还认识了你........”

    也许因为心中那一点异样的遐想,她没有再说“因为成为了顾念秋”。

    “相赢,认识你,我很开心。”

    是“她”很开心,她真的非常非常开心。

    自蛰伏以来,相赢很少因为某事触动,似乎就连百姓的死去和报复计划的顺利都无法使他开怀。

    唯有在顾念秋身边,他似乎能感受最纯粹的放松感。她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在乎,因此显得格外率真又洒脱。

    就算一心要扳倒景乐,也总是不急不慢,从不像急于复仇的人一般功利极端,被怒火蒙蔽心灵。

    她太无所谓,又藏着太多秘密,所以吸引着相赢一步又一步地探索。

    相赢想过,也许最后他会收服她,让她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又或者他会放走她,二人各走各的阳关道。

    可他没想到,到最后,他会心疼她。

    所有的无所谓不过是被忽略得太久,就“被迫”不在乎了。

    她对自己的忽视让相赢心疼,她说的话也让相赢心疼。所以相赢目光如水,淡淡道:“所以,让我们取一个新的名字吧。”

    “你只是你,不必学作他人。世人念秋,我独念你。”

    “望你事事皆如意,岁岁常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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