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阳

    周围人的眼光起了变化,陈铁鼓却已无暇顾及,他一脸惊恐:“你是怎么知道的?”

    顾念秋扬起下巴:“你也知道,我好歹是贵妃的表妹,是定国公府的嫡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猜猜看,今天动了我们,你那无辜惨死的妻儿会不会出现在官府门口?”

    她话语笃定,面上是有恃无恐的神情,眼底瞳色幽深得吓人。

    陈铁鼓被吓得说不出话。几位解差不疑有他,相觑了一会便连忙赔罪:“我们几个喝多了酒,冒犯了姑娘,实在对不住.......”

    这几个押送犯人的解差多是酒囊饭袋之辈,最是欺软怕硬。

    领头的使了使眼色,便有解差赔笑卸了顾念秋的枷锁:“姑娘体弱,还是多歇息歇息。”

    路途遥远,枷锁沉重,流放的途中死几个都是常事。这小姑奶奶看着瘦瘦小小,万一倒在路上,指不定有多大麻烦。

    经过刚才那一出,他们已然完全相信顾念秋有后台撑腰。

    别说没见识的差役,周遭的女囚眼神都变了。长她几岁的江蓉更是一脸兴奋:“你就是定国公的女儿?”

    “都说定国公的长女体弱多病,足不出户,我还担心会捱不过这流放的风雨。”她话音一转,笑眯眯地说道,“想不到你看着还挺康健的。”

    顾念秋暗道不好,忘记装病了。

    虽然心下慌乱,但她只是神色凄凄,似有怅惘:“以往荣华富贵不足贵,沉疴宿疾,药石无医。如今遭此大难,反而是大梦一场。”

    国公府满门男丁被灭,江蓉心里发紧,安慰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能震慑得住那些官差,说明国公府还留有后路。”

    哪来的后路?

    贵妃的人被拦截在宫门,临行前她缝在衣角的银票也被尽数搜刮。

    是押扣大牢那两日,她断断续续又做了噩梦。

    梦里,她看见刚成亲的女子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兴致勃勃为丈夫挑选配饰,也看见泪痕未干的女子在绝望中没了气息,死前还抚摸着孕肚。

    画面支离破碎,却也能拼凑出一个女子悲惨的一生。

    本以为是不相干的人物,没想到梦中那个负心汉正是押送她们的长解。至于那些信息,则是顾念秋在一路的交谈中留意记下的。

    她抚摸着指尖,触感粗糙,细白的指腹上有一道极深的痕迹。

    那年她被卖至地主家作童养媳。地主的儿子痴傻,她制影人哄他。谁料那痴儿对精美的影人爱不释手,却对她施以拶刑,又以竹刺贯指。

    “你生得真好看,若是变成影人了,一定很美。”稚子之话天真而又残忍。

    她寻机奔逃,却被逼入山林,掉进了猎洞里。濒死之际,幸得他人相助。那之后她的右指失去了知觉,常年噩梦萦绕,有时是无厘头的鬼怪画面,有时却是他人的悲惨之事。

    歇息的时间短暂,顾念秋正要起身,却见一女子猛地扑过来。

    “定国公,哈,你们害得我好惨!你们死了就算了,为何要牵连我们啊!”

    不远处蓬头垢面的女人状若恶鬼,禽爪似的手伸出,恨不得掐死顾念秋。

    江蓉拉着她闪躲。

    正午的阳光倾洒,却并没有几分温度。江蓉叹了口气:“这是唐御史的夫人,她,她如今神志不清。”

    顾念秋知道她。

    那时她初入京城,最喜欢听达官显贵的八卦。进了国公府后,更是无师自通了下人们的“千里眼,顺风耳”的技能。闲来无事,她便喜欢磕着瓜子听厨娘说谁谁谁家的公子又挨打了,谁谁谁家的夫人又把丈夫赶出家门了......

    唐茹就是那个三天两头把自家老爷赶出门的奇女子。

    听说她家世代经商,一介商户女子嫁给了当朝御史,本以为该穷汉子得了狗头金——没事偷着乐。

    谁料人一点都不带怂的,不仅牢牢执掌内院大权,还“善妒”到了全京城皆知的地步。

    京城元宵灯节,她见过这位夫人。

    十里长街流光溢彩,宴赏往来,车马骈阗。黑沉沉的湖面点燃万千星光,众人都结伴挽着共赏花灯。

    唯有那位唐夫人衣冠极盛,翘着脚揪唐御史的耳朵。

    如今却落得这个下场。

    解差押制住她,骂骂咧咧道:“给爷老实点,都这样了还有力气闹事,看来还嫌这流放的路途不够远啊。”

    通州距上京两千里有余,一路穷山恶水,黄土扬沙。虽说特定的路段有车马代步,但大多路途都要靠双脚徒步行走。这些高官女眷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今哪里受得了这苦。

    行途未半,便有女囚发了高烧昏迷不醒。

    周遭景色变了又变,可眼前的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一开始江蓉还有心思拉着顾念秋互相搀扶。可到后来两人便都唇色惨白,除了迈步再也没有其他力气。

    顾念秋只觉得头晕脑胀,双腿沉沉似绑了巨石,尖石抵着汗水浸湿的纸似的鞋底子,是钻心的疼。

    正是这疼痛让顾念秋还能在混沌的大脑中保留些许神智,不至于成为麻木的只知行走的纸人。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沉,尘土飞扬的尽头终于显露曲折官道,一旁石碑刻着“曲阳县”三个大字。

    然而还未走近,便见城门紧闭,门外歇着成群的流民。他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消瘦的面颊凹出苦难的沟壑。

    吃不到奶水的娃娃哭泣声都微弱细哑,领头的杵着拐杖的流民看了她们一眼便失望地移开视线。倒是一个妇人走投无路,抓住解差的脚仰着身子苦苦祈求:“大人,能不能把我们领进城去,我们已经没地方去了呀!”

    解差一脚踹翻了她,生怕沾染上什么脏东西:“搞什么,城外聚了这么一帮流民,也不怕得病。”

    几个女囚面有不满,她们自小接受的是空中楼阁般的“修身”“爱民”教育,怎能忍受解差的残暴行径。只可惜她们自己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去,只能闭眼不去看这场面。

    等了一会,两个短解将城门开了一条缝。

    那群流民便发疯了般想要冲进去。士兵拿着武器厉喝:“想要挨刀子下狱的尽管冲进来,县里可不会给你们一粒米!”

    “施粥的棚子已经在建了,你们待在外面还能领粥。要是擅闯城门,那便是犯了大罪!”

    在刀光剑影的威逼下,恢复理智的流民只能不甘心地退下,就算有不甘心的人,也只能从众屈服。

    “我们的命也是命啊!”

    “俺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俺的娃娃也快没了气息了,你们的粥在哪啊,能不能快点!”

    “求县令老爷救救我们!”

    嚎哭声响彻四周,他们这行人便在这声声泣血中垂首走进了城门。

    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囚神色怔愣:“傅春年的诗中百姓安居乐业,一片祥和,可为什么这里的流民却连饭都吃不上?”

    傅春年是去岁的状元郎,更是上京世家有名的才子,风光霁月貌若潘安,不知是多少深闺贵女的梦中情郎。

    他的诗才负有盛名,被今上多次赞赏,称其诗歌作品为“蓬莱文章,盛世之笔”。因此只要是他的诗歌,便流传极广。

    思及此,顾念秋摩挲着指上那道疤,突然想起师兄言笑晏晏的脸。

    明明出门前还高高兴兴地说得了贵人的赏,便带上京的糕点零嘴给她。可下一刻,他便客死他乡,再也没了那生龙活虎的气息。

    是师兄的皮影戏排得不好么?

    可那出戏是师兄熬了无数个日夜才挑出来的,深受百姓好评。

    可见贵人的心思捉摸不透,这好与不好竟是各执一词,毫无定论。

    县内街巷冷冷清清,深坊小巷门户紧闭,唯有中街一铺子前人头攒动。

    “别抢,一个一个来!”店内小厮扯着嗓子大喊,妄图压制这一番火热气象。

    顾念秋斜着眼睛觑见飘动的布幡上有一“粮”字,这竟是一家粮肆。

    见县里的人只顾着抢粮,没有对她们投来异样的眼光,几名女囚松了口气。比起身体的苦行,她们更不愿经受旁人鄙夷怜悯的目光

    唯有顾念秋皱起了眉头,仔细打量着灰扑扑的街巷。

    两名短解将他们领进了驿站后的柴房,又每人分了个粗馍。

    两天前这些贵女还对石子似的干粮颇为不屑,可如今却是再难吃再喇嗓子也强忍着逼自己咽下去。江蓉将自己的馍馍掰下大半:“你这些哪够,吃我的吧。”

    十五岁以下的犯人吃食减半,顾念秋只拿到半个馍。她摆摆手:“我够了,多了积食。”

    她双手窝着那点干粮慢慢咀嚼,活像只腮鼠。

    谁料身侧却有人出言讽刺:“真是娇贵身子娇贵命,你不吃有的是人抢着要。”

    她寻声望去,只见唐茹蹲在墙根,她被额外禁锢了双脚,只能阴测测冷笑:“通北这一带穷乡僻壤还连年大旱,朝廷虽然多次开粮仓赈灾,但偏远之地,官商勾结,白花花的雪花银和粮食都进了富商的兜里。”

    “看见那些流民了吗?个个都三天三夜没进食饿红了眼。”过长的油腻发丝一绺一绺耷拉下来,唐茹的脸阴郁诡艳,“别说是给他们这个馍了,草根树皮他们都能啃得渣都不剩。”

    江蓉不自觉咽了咽口水,看着手上的粗馍。粗粮制成的馍馍又硬又脏,上面还有个黑漆漆的指印。

    但就这也好过城外苦守逃难的流民。

    顾念秋不说话,唐茹还不乐意,出言挑衅:“堂堂定国公嫡女可没尝过饿肚子的滋味吧,很不好受喔。在极端饥饿的状态下,人会丧失理智,等到草根树皮都啃光了,你猜他们会吃什么?”

    “在沦落此番境地前,谁又饿过肚子呢。”顾念秋嘴上淡然,心底却连连摇头。

    她饿过,还不止一顿。

    “你说得对,此行艰难,我们要经历的远远不止跋山涉水之苦。”

    顾念秋坐在门槛之上,下半张脸埋在双臂之间,只露出精致的眉眼。她低垂睫羽,敛住清冷的神色。

    只希望不要横生变故。

    唐茹没想到顾念秋会认同她的话,挑了挑眉毛有些诧异,满肚子讽刺的话语竟然一时说不出口了。

    而江蓉则是顺着唐茹的话一路联想,再想起闺中看过的野史,顿时背生凉气,寒毛直竖。

    夜色沉沉,浇灭天幕银花。身心俱疲的众人无多时便进入了梦乡。

    至于是好梦还是噩梦,端看众人口中的呢喃呓语。磨牙的、说梦话的和呼噜声交相辉映,顾念秋本也是个觉浅的,如今辗转反侧竟是迟迟不能入睡。

    一旁的江蓉不知梦见了什么,大喊着什么“我不吃”,双手还不断摆动挣扎。

    顾念秋打了个哈欠,也不知道其他人的梦是不是也能与现实相连。

    她想挪个位置,半阖着眼睛转身,却突然心惊起。

    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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