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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安奴号(一)

    吉利蛋将枝荔酒注入高脚杯,往杯沿处插了果片,与巧克力布朗尼一并放入餐车。薄暮时分,粉色烟霞与金色夕照水乳交融。圣安奴号沿134号水道向东航行,海风裹着醇厚乐声飘来,很快如船后拖曳的水纹,散开了。

    “您的王妃枝荔马天尼与飞云巧克力布朗尼,请用。”

    酒吧外的露台上坐着唯一的客人。女性,着黑灰格纹的堆堆领衫与酒红花苞半裙,浅银色长发如水波般舒卷。服务生推着餐车走近,那人便开口,音色很是温柔:“谢谢。”

    “需要添些水么?”

    “好。”

    杯下压着一张票根:二等舱。服务生一迟疑,壶口往杯边磕出一声不稳重的声响。

    “猫老大酒吧”位于圣安奴号的第一甲板,其观景台正对第二甲板的“海蓝宝石大厅”。酒吧本身仅可经一等舱区的VIP客梯直达,却不意味着酒吧仅有一等舱的宾客出入:时常有二等舱、三等舱的客人试图混入其中,或渴望结识有权有钱之流,或为不见光的幽会而来,亦有社媒账号的经营者,举着自拍杆在酒吧内游荡、品评一番,再与酒吧的吉祥物兼标志物——纯金打造的猫老大雕像自拍合影。诸如此类的种种,均不在酒吧人员的管辖范畴内。资历尚浅的服务生曾反复得其领班教导:须平等、妥帖、滴水不漏地服务每一位客人,他的职责仅此而已。

    “抱歉。”服务生诚心诚意地说道。

    对方浮起一个了然的微笑,仿佛在说:没关系。

    “下面真是热闹。”她接着说。

    栏杆下方是流光溢彩的“海蓝宝石大厅”,管弦乐队已奏起了三拍子的《空中漫步圆舞曲》。舞池灯光随之旋转,成双成对的人们叠着手迈入舞池。服务员解释:“‘海蓝宝石大厅’正在举办一场生日宴会,水静市的水直子小姐……”

    “我听说了。直子小姐收到了一封恐吓信?”

    她的反问令服务生语塞:“我不清楚具体的……”

    “那你怎么看呢?”女性问道,语气温和但不失坚定。

    斟酌片刻,服务生答道:“我想那只是一场恶作剧而已。宴会将会如期举行,我们并未收到加强警戒的请求。您——您有什么顾虑吗?”

    “假如……”

    女性将胳膊搭到了栏杆处,垂头时,有迷离的灯光在她的睫毛尖上跳跃:“假如那不是一场恶作剧,假如会有暴徒袭击这艘‘圣安奴号’,你有信心保护你以及你的同伴吗?”说着,意有所指似的,向室内的吉利蛋掠去了一眼。后者“吉利吉利”叫了两声,俨然疑惑着前去送餐的主人为何耽搁了如此之久。服务生尽力得体地说道:“我想圣安奴号的安保措施非常完善……”

    “完善的安保措施可不是服务于你的。”女性莞尔一笑,“如果注意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还请随时与我联系。这是我的证件。”

    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本漆皮证件、一张名片,头衔印着“国际刑警”的通用语拼写。服务生愕然。他仅仅来得及记住内页工整签署的“RIRI”的名字,对方施施然道:“可以的话,我想独自待一会儿。”言下之意是请他离开,服务生说:“啊,当然可以。”他握住小推车的推柄,微微欠了欠身,“您请慢用。”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了酒吧暧昧的灯光中,礼节性的笑意从国际刑警的面孔上褪尽。海风腊腊,她将胳膊上的外套稍微拉紧了一点:“你出来吧。”

    一秒,两秒,头顶飘来一声轻笑。紫光亮起:一名窈窕的女性跷着双腿坐在虚空之中,浓墨绿色的长发蜿蜒而下,载体是一整面透明若无物的、悬空凝结的[光墙],至于其始作俑者,便是女人身边那反复做着擦玻璃手势魔墙人偶了。俐俐再次往室内扫视,服务生正在吧台内擦拭杯子,叮当的碰撞声不时传来。也好,她想。若有不知情者目睹此景,恐怕要吓得拔腿就跑吧?

    “娜姿。”即便如今已能毫无波动地念出这个名字,超能力者的出现依旧令她的心里盘桓着响亮的警铃声,“莉拉说你知道格列盖达——”

    超能力压下来,迫得她舌头僵直。女人将食指比在了唇边,轻轻嘘了一声:“我以为你会更关心,别的。”

    俐俐从意有所指的语气中听出端倪,回头,不意外地从变幻的灯光间剥离出了一片影子:大吾。男人立在舞池与外栏杆之间的回廊处,墨蓝色调的西装领别着胸针,脸孔抬着,注视的是她所在的方位。两人相隔二三十米的水平距离,俐俐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但她亦不打算纠结于这一点,淡淡地将脸别了开去。

    “我不想与你讨论私事。现在就带我去。”她极少以祈使句表达命令之意,今天是例外的,娜姿悠哉道:“如果我说不呢?”

    回应她的是短促而尖利的叫声。娜姿回头,粉白相间的人偶已被一双利爪摁倒在地。若将时间回溯至十几秒前,加以慢放,兴许可看清那蛰伏在高高的瞭望台尖的沙漠蜻蜓,赤色虹膜在黑暗中闪烁着锋利光芒。魔墙人偶捏出的空气墙面透明不可见,但沙漠蜻蜓操纵着流沙大体确认了障碍所在。娜姿说:“好吧,你真无趣。”

    转眼间,女人闪现到了近前。胡地浮在她的身边,一人一宠如幽魂般诡异。见她戒备地往后退,娜姿哂笑:“你最好信任我一点,小丫头。否则我可不知道这[瞬间移动]会把你带去哪里。”

    瞬间移动?

    意念裹上四肢,俐俐一挣扎,顿时遭了反噬似的,脑壳子如进了超音波似的,嗡嗡作响。魔法阵般的紫色在她的脚下扩散,“顺从这份力量”的理智与本能性的恐慌感在体内打起架来。俐俐感到反胃、恶心。她当然看不到她的身体正在飘飘悬浮,更看不到“海蓝宝石大厅”的舞池边,银蓝色头发的男人紧绷的下颌与颤抖的喉结,然而他来得及做的仅仅是举起宝可梦球,红光如同一柄细而长的刃,刺破空气抵达“魔法阵”的上方时,刷的一声,同人影一齐消失了。

    “呃……”

    有一瞬间当真觉得昨日重现,待她睁眼,便会成为一具无生气的玩偶。事实上一切好端端的,她的四肢齐全,心脏跳得快而鲜活,只是大脑一阵一阵地发晕,罪魁抱着双臂在两步开外嘲笑:“你晕超能力?就这么一点距离,受不了了?”

    沙漠蜻蜓搀着她的肩膀,将人从地板上扶着坐了起来:“这是……唔呕!”胃肠猛地一阵蠕动,俐俐捂住了嘴,片刻之后再张口,只觉声音虚弱得不成样子:“这是哪里?”

    “秘密通道。”娜姿说,“你是不是在心里偷偷骂我?告诉过你的,‘最好信任我一点’。你越是在心里反抗,[瞬间移动]的滋味越是不好受。”

    “……这是什么原理?”

    她的衰样兴许令对方感到满意,以致于娜姿有闲心同她多说几句:“知道‘意念移物’么?常说‘意念移物’而非‘意念移人’,因为意念是无法移动具有想法的‘物体’的。当然,若是超能力足够强大,强行移动并非不可以——你已经亲身体会到了。”

    俐俐剜了她一眼,引得女人笑出声来:“早知你这么狼狈,我该打晕你的。昏睡状态的家伙无法感到恐惧,倒与死物没什么区别。”捋一捋长发,“怎么,站不起来?索性在这里休息一晚怎么样?”

    沙漠蜻蜓将爪子递过来,俐俐一借力,双腿终于打直。这时她意识到背后顶着一块坚硬的物事,一个激灵:“……铁、铁哑铃?”

    竟是大吾新孵化的铁哑铃,一只罕见的异色的小家伙,金色钩爪吸附着她的金属腰带,被牵连着挪过来。俐俐失语,娜姿笑了:“这通道可不能外泄。我来灭它的口怎么样?”此言一出,异色铁哑铃顿时嗡鸣不止,上下乱飞,俐俐以双手将它拢住,安抚道:“你别怕。”抬头对娜姿道,“它是我的宝可梦。别废话了,你带路吧。”

    娜姿从袖口摸出一盏小提灯,转身走了(当真像个巫女)。俐俐一松开手,小铁哑铃顿时绕到她的胸前,用圆圆的脑袋拱着她的胸口,使劲将人往回推。俐俐悄声说道:“大吾让你来的?既然跟着我了,你得听我的才对。”

    小铁哑铃摇摆着表示抗议。俐俐说:“可你不认识路,对不对?跟上我,别走丢了。”

    一岁不到的宝可梦是好说服的,小铁哑铃不再阻挠,嗡鸣着飘到了她的肩头。俐俐追上娜姿的脚步时,恰有人声隔墙传来,细听竟是……呃,男欢女爱之声。俐俐一皱眉,却见娜姿诡秘地笑了一笑:“跟我来。”

    “做什么……我不想看!”

    哗啦,与墙面俨然融为一体的门扇被一把推开,不可名状的喘息声、呻/吟声顿时大了一倍。俐俐本着非礼勿视的礼仪扭过头去,余光却见娜姿却大剌剌地进了门,而床上纠缠的人影丝毫没有停下的势头。她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密室?”

    不错,密室,与透明外墙相连的便是一等舱的客房。俐俐用外套将小铁哑铃的脑袋兜住,依旧不想直视墙外沉迷于肉/体运动的男女。“这是什么意思?”她盯着地面问道。

    “大可不必如此回避。”娜姿说,“你认得那位男士么?”

    在宾客名单上见过,无关紧要的某某财团的高管人物,女方则是他的秘书。俐俐对婚外情一点不感兴趣,重点是:“为什么密道与一等舱……”然后她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抬头看向娜姿,后者脸上果然写着“答对了”。

    “你知道这‘圣安奴号’曾经是火箭财团的资产,自然偶尔需要一些探听情报的手段。”

    “真是……下作。”俐俐喃喃着道。

    娜姿扑哧笑了:“今天的你可真有攻击性,某人让你心情很差?”

    “与你无关。”俐俐说,“你想告诉我,这条密道与每一间一等舱相连?”细想一路走来的墙面构造,似乎的确与每一间一等舱居室对应,多少令人脊背发寒。

    持续的欢爱声似乎令娜姿感到无趣,她关了门:“差不多吧。”

    两人走得一路无言,小铁哑铃从俐俐怀里钻出来,频频向刚才的房间探望,俐俐将它揽过来,问娜姿:“水梧桐的房间呢?”

    娜姿给她指了一扇门,只是门后没什么内容,水梧桐及其夫人大约忙于应酬。俐俐记下了这间密室的编号,转头见娜姿笑得意味深长:“怎么?”

    “你只好奇水梧桐的房间?”

    俐俐听出来了,眉头轻微一皱:“你不必关心我的私事。”

    “我在提醒你。”娜姿说,“放弃思考可不会使你裨益。”

    “…………”

    “你,不是来这里玩恋爱过家家的吧?”

    俐俐咬唇,问她:“哪一间?”

    门开,熟悉的人赫然入眼。与舞池边的那一眼对视不同,此时他们仅仅隔着一面墙的距离,可他对她的存在一无所知。窗边的青年英俊而沉默,海风微微拂动着他的头发,将皎洁的月色涂抹在了眼底与发梢。他将右手拇指握在领带的结处,巍然不动,仿佛陷入了旷日持久的思考。可这“旷日持久”仅仅持续了十来秒的时间,门铃响了,抱着溜溜球的少女在门边笑颜如花:“我们走吧~”

    大吾略一颔首。

    “…………”

    墙后,娜姿打破沉默:“采访一下你的心情。”

    窗边落着一小滩月光,白得皎洁,并未随着房间主人的离开而消失。俐俐出神地盯着瞧了一会儿:“你是对的。”

    “哦?”

    “‘大可不必如此回避’,这句。”俐俐说,“谢谢你的忠告。”

    娜姿轻轻哼笑。两人合了房门,交错的脚步声在长廊间荡开了。

    “可以去找‘格列盖达的铠甲’了吧?”

    “姑且是可以了。”

    沿着回旋长廊走到约莫船体南部的位置,娜姿将手按在墙边摸索,俐俐注意到这处暗门的外观与监视一等舱的密室不甚相同。而当对方将手掌贴到一处光滑的感应平面时,红色指示灯刷地一闪,紧接着头顶一阵机械滑动声,竟是露出一截豁口来。

    “上面是船员室。”娜姿说,“从这里去3号仓库。”

    该说“不愧是火箭队成员”么?两人抵达3号仓库,使用干部权限的钥匙卡开门,一路畅通无阻。仓库角落摆一尊银闪闪的盔甲,手提一柄银闪闪的利剑,锯齿形的面甲亦是银闪闪的。俐俐端详着两米高的铠甲,继而伸手摩挲,敲击,最后她将眉头皱了起来:“不对。”

    “不对?”

    沙漠蜻蜓得了她的眼神,会意。沙粒卷成漩涡,往盔甲表面拍出了雨点般的噼啪声。可那细小的沙粒并不如她所预料被弹开,而是在盔甲表面磨蹭、刮擦,渐渐将金属表面磨去了光泽。“这是假的。”俐俐说。

    【格列盖达的盔甲具有着弹开招式的力量。】莉拉是这样说的。眼前的盔甲耐不住一丁点沙暴的刮擦,毋庸置疑是赝品。俐俐虽感失落,但不意外。见沙弗莱看向娜姿,她阻止道:“我想她没有理由这么做……可你早知道了,对不对?”她问娜姿,“你早来过这里,那时的盔甲已被调换成了假货,或者,从一开始它就是假的?”

    娜姿懒洋洋道:“谁知道呢?”

    “你效忠于如今的火箭队?”俐俐说,“如果不,就回答我:他们是否与水舰队有所牵连?”

    娜姿但笑不语。俐俐轻轻咬牙,不防外头传来一声巨响,脚下接连着震了一下。

    “……什么声音?!”

    门外似乎起了骚动,船员们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海蓝宝石大厅……”

    “……直子小姐……”

    “穿、穿着盔甲的男人出现了!!!”

    昏暗的3号仓库内,两人抬头,对视,这一回,罕见地在彼此脸上寻到了不加掩饰的震惊之色。

    胡地张开了[瞬间移动]的阵形,这一次俐俐心无旁骛,紫光在她的周身明亮闪烁,再褪去时,她已稳稳落在了二等舱的甲板处。沙漠蜻蜓提溜起了她的肩膀,振翼,向着海蓝宝石大厅疾驰而去。[龙爪]破开雕着海之神灵的门扉时,哭叫的、混乱的人声如潮水般奔涌出来。

    “俐俐小姐?”

    “俐俐小姐!”

    枫与南是先一步注意到她的。俐俐无心回应两人的呐喊。她的目光牢牢锁定了人群中央的高大影子:盔甲男执剑而立,观其装束,竟与3号仓库所见的“格列盖达之甲”别无二致,唯有那面甲的空洞处闪烁着一只深幽幽的眼睛——即便是108片恶魂凝结而成的花岩怪,仍不敌那满眼的邪祟。俐俐将指节抵在了腰间的宝可梦球上。沙弗莱伏低脖颈,摆开战斗架势,齿间发出警戒意味的长鸣。

    “格列盖达”转过身时,俐俐看见了他身前的大吾:摇篮百合在他身边,巨金怪与波士可多拉则分别位于十几米外,保护着惊慌逃窜的宾客们。兼顾平民的前提下与格列盖达战斗显然令他力不从心,以致于那一向整洁的衣衫染了些许狼藉。俐俐轻轻咬唇,但不得不别开视线。因为那银光闪闪的袭击者已提起了剑,身旁帝牙海狮应声尖啸,龙卷状的[暴风雪]以杀戮之势向她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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