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小鬼

    自与大吾不欢而散的那一天起,运气便走了下坡路,抑或只是因为心情处于低谷,纳入眼中的不愉快便不自觉地多了起来。若是工作期间,俐俐尚能保持专注的状态;一旦手头没了工作,关于大吾的思绪便会铺天盖地向她涌来,令她感到甜蜜、难过并且烦恼。

    她感到她仿佛陷入一座感情构成的囹圄,手里握着满满的钥匙,却没有一把与锁着她的枷锁匹配。她甚至无法向任何人倾诉,每个人只会对她说:去见他吧,去找他谈一谈。可是没人明白她在烦恼什么,即便说出来,又有谁能理解呢?

    俐俐发觉她开始频频陷入自我厌恶,就仿佛回到了七八年前她初来卡洛斯的时候,孤独时时包裹她的心脏,使得她的绝望情绪一再发酵,最后长成遮天蔽日的模样。工作与研究倒是麻痹情绪的利器之一,不会使她反复想起大吾以及与他相关的一切,反而会在她偶尔想起他的那一刹那,及时将她的思绪拔除出来。俐俐何尝不知她在逃避,可若说逃避将她引向一条肉眼可见的下坡路,不逃避的前方便是一座铺满雾气的山崖,她甚至不知道那片雾气之中究竟是否存在真正的道路,抑或那里仅有深渊凝视着她。

    “你看起来不怎么好。”每个人都这样对她说。一周过去,她的负面情绪逐渐被一种可怕的麻木取代。体重称的下降数字足以说明一切。周二,她在医院见到了叶越。青年的皮肤被阳光晒得略深了些,气质亦有细微变化。见到她时,他睁大双眼:“老天,你的黑眼圈怎么这么重?”

    “最近她走的是颓废风。”卡门替她答道,“为爱颓废风。”

    叶越一下子严肃了脸色。待卡门走开,他很认真地询问俐俐:“他让你不开心了吗?”

    “与他无关。”俐俐很认真地回答了他,“问题在我这里。”

    叶越抿了抿嘴,没说什么。下午,一台手术出了事故:由于麻醉剂量过少,Epsilon宝可梦在开刀之际挣脱了束缚带。俐俐隔壁急急赶来,现场已是一片狼藉。肇事的猫鼬斩仍旧处于狂暴状态之中,她刚刚扶起一位摔倒的小助手,猫鼬斩的利爪便划破了她的小腿,拉出一道十几厘米的豁口,血水滴滴答答地渗了出来。

    “加西亚医生!”

    “没事。”俐俐忍着疼痛说道,“监测病患的心跳、血压,我一会儿就到。”

    在她完成消毒、缝针、破伤风等一系列的程序之后,现场已被清理完毕,手术得以有条不紊地继续下去。接近傍晚时分,卡门拎着外卖纸袋敲开她的办公室门,俐俐仍在同另一位医师交谈:“麻醉剂量理应是在合理范围内的,麻醉的失效原因是否可能在于Epsilon宝可梦的异常激素水平……”

    卡门咳了两声。

    “谢谢你的意见,我会着重关注这一可能性的。”医师起身告辞。卡门将外卖纸袋搁在桌上,拖过他的椅子坐了下来:“再这样下去,叶越可要去找冠军先生算账啦。”

    “……你在开玩笑吗?那我得与叶越谈一谈。”

    卡门耸了耸肩:“别那么认真。”她用纸巾裹着一块炸禽肉,吧唧吧唧地吃了起来,“你的腿还好吧?前几天冻伤才好,今天又破了口子,真是遭罪。”

    “上头让我休两天假……”

    “你不打算借工作浇愁啦?”

    俐俐忽略了她的揶揄:“我想去一次对战开拓区。你看这个。”

    “我密恐,你可别……这是什么?”

    俐俐指点电脑:“Epsilon宝可梦的身体表面会有图案浮现,对吗?今天我不小心打翻了片子。整理片子的时候我才发现,那些标记可以相互衔接,就像拼图一样,拼成一个更大的图案。”

    诚哉斯言。经过旋转、拉伸的操作,各个Epsilon标记得以拼合成形:中心一道圆弧,短线向外辐射,形似简笔画成的日轮。卡门惊叹:“这是什么魔法阵吗?”

    “我不知道。所以我才要去……”

    “行不行呀?我看你走路不怎么稳。”卡门叹气,“我说你,真不打算……”

    她停住了,因为那张麻木般的面孔令她一时无话可说,索性摆了摆手:“我不说了。”

    次日一早,俐俐抵达对战开拓区。在前往国际刑警据点之前,她先一步地拜访了宇康的对战宫殿。时隔一个半月,宇康救助的小青棉鸟长得蓝蓝胖胖,其中两只已经野化放生,另外两只仍会时不时地上门蹭饭。俐俐一到,小鸟们便啾啾叫着飞到她的肩上,显然它们仍记得她。

    “早上好,加西亚小姐。”宇康从花架后走了出来,“是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

    “我有事想向您请教。”俐俐说,“您手杖上的花纹,究竟是什么来头?”

    面对她的唐突发问,宇康仅仅是微笑起来:“我以为,我永远不会提起那件事了。”

    他伸出了拄着拐杖的右手:那是一根通体海蓝色的细长手杖,圆端部分绘着血红色的花纹,中心一道圆弧,短线向外辐射,形似简笔画成的日轮。俐俐微微张口,眼底情绪翻涌。她明白她已经接近了某种层面的真相。

    “很久以前,我去送神火山拜访我的老朋友。那时我见到了它们:红蓝双色的宝珠,传说中固拉多与盖欧卡的意志化身,美丽至极,但也危险至极。”

    “我触碰了蓝色宝珠。然后……一股巨大的力量压倒了我,从我的手指蔓延到我手臂,最后冲上了我的肩膀。”

    顺着他的臂膀望去,俐俐看见了一片海蓝色的纹身,样式古朴繁复:“自那天晚上起,我开始听见怪异的杂音。每当我闭上双眼,巨大的海怪便会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无法入睡,即便我的身体无比疲惫。我始终看见它的影子。我无法摆脱它的掌控。我开始变得暴躁。我的心中时时涌起冲动,令我毛骨悚然的冲动。”

    “那海怪是……”

    “那是传说中的超古代宝可梦,盖欧卡。”

    俐俐震惊半晌,才道:“……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偶尔我会想同他人说一说我的旧事,可惜它终究不是什么值得回味的东西。若说其中存在什么教训,大约只有‘不要为外物迷惑心智’这一条吧。”

    “我想这正是它的价值所在。它使得您的内心变得更加强大,不是吗?”

    宇康笑了:“确实如此。”

    他重新执起了吼吼鲸形的喷壶,一排一排地开始喷洒植物:“自那之后,我开始锻炼我的心灵,我开始追求与宝可梦的精神合一。久而久之,我见它们所见,闻它们所闻,反之亦是如此。”

    “……您所说的‘精神合一’,要怎么做?”

    “这个嘛,”布满细纹的手指最后捋了捋新鲜嫩绿的叶片,“用你的眼睛观察,用你的耳朵倾听,用你的嘴巴表达。你要尽可能地脱离你的社会身份,脱离你的固有认知,去正确地、客观地感受对方的心情,运用你的知识加以谨慎的推测,勇于确认你的推测是否存在谬误,最后,以坦荡的心情接纳它们。”他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睛微笑,“人与人的相处亦是如此,你不这么认为么?”

    俐俐瞬间红了脸颊:“我……我的意思是……”

    “迷茫与懦弱是人的常态。一旦意识到了这类情绪的存在,你已经走向了改变之路。请别为此烦恼。”

    “……可我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

    “表达你所能表达的。”宇康说,“遣词造句终究只是包装,真诚的心才是最重要的东西。所以面对它,接纳它,然后描述它,尽可能地将它描述出来,即便用最最粗陋的语言也没关系。我想他会被你打动的。”

    见她仍然不语,对战宫殿的长者微微一笑:“我不介意你在这里小坐一会儿,但你似乎还有工作,是不是?你看起来风尘仆仆的。”

    俐俐如梦初醒,赶紧看了看表:“我与长官约了见面,我得走了。”

    “去吧。”宇康宽厚地抬了抬手。

    他将俐俐送到门口,状似不经意道:“可以的话,请替我向大吾先生问一声好。他修剪花枝的技术很不错,我们都很惦记他呢。”

    ※

    “所以你想表达的是:Epsilon宝可梦的制造原理,在于‘它们被强行施加了超古代宝可梦的意志’?”

    坐在敞亮的研究室里,乔罗·乔伊一一查阅她所提交的底片:“照这样说,火岩队与明石财团合作的根本目的,在于‘人为向宝可梦赋予固拉多的意志’……真是邪/教似的想法。”

    “或许是为了宝珠。”俐俐说,“传说它们具有操控超古代宝可梦的力量,假如火岩队相信传说,他们必定想方设法地找到宝珠,或是制造宝珠的替代品。”

    “这是大吾对你说的?”乔伊意味深长地问。

    俐俐条件反射地一惊:“不是。为什么这么说?”

    “他略同我提过几句宝珠的事,与你的说法几乎一致。别紧张,我随口问问罢了。”

    俐俐才不相信他是随口问问。“大吾他……”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长官的脸,“您认为他不可信吗?”

    乔伊未置可否:“跟我来吧。”

    两人走到一处玻璃器皿前。隔着层层封锁,俐俐看见器皿中放着一枚晶莹的绿色晶片。

    “那是‘草绿色宝珠’的碎片。”乔伊说,“十一年前,德文公司曾经试图合成‘草绿色宝珠’,用以控制超古代宝可梦裂空座。这一企划最终以失败而告终。几年之后,明石财团启动了Epsilon实验计划,这一计划的理论均来源于德文制造。”他以指节轻轻叩击栏杆,“你认为大吾是值得信任的人吗?”

    “……他是,我相信他。”

    乔伊轻轻点头:“德文制造的研究成果落入明石财团手中,通常认为有两种可能性:兹伏奇·木槿社长的授意,或是,有德文的内部人员私自将资料泄露出去。而从近期的调查结果来看……”

    他有意顿了顿,看见小姑娘浑身竖起寒毛似地盯着他看,终于笑了:“难得见你这么紧张。”他扬了扬档案袋,“谢谢你的补充材料。我想它很好地佐证了我的观点。我收下了。”

    “您已经……知道了吗?”

    “自从上次与大吾谈过之后,我大约猜到了一点。但我不能轻易相信德文继承人的证言。万一他们仍未终止宝珠合成的企划呢?万一他们与明石家暗中联手呢?”

    说到这里,他的幸福蛋恰好捧着一盘芝士蛋糕小跑过来,他顺手取了一块给她:“吃么?”

    俐俐匆匆应了一声谢谢:“但我不认为大吾他——”

    “他父亲呢?你能相信大吾,你能相信他父亲么?他的祖父辈又如何呢?”

    俐俐捧着蛋糕词穷:“……您是对的。”

    “坐吧。别客气。”乔伊说,“你与大吾在交往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俐俐小心翼翼地笑着:“不是……”

    “我听过你的一些传闻,但我从没见你与谁,哦,行动部的那个漂亮小子,他叫什么名字?”

    “西利尔?”

    乔伊抬起勺子:“是他。他玩得过分了些。大吾……倒是不错。你会留在丰缘么?”

    俐俐顿时想起大吾,想起他在电话里咄咄逼人地问她:你会留在丰缘吗?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我……至少会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我得处理一些家事。”

    乔伊了然点头:“说到家事,你可以去看一看风速狗。”他将最后一勺蛋糕送入口中,以略不清晰的口齿说道,“最近它的情况好转不少,它一定很高兴见到你。”

    风速狗的情况的确好转不少。见到俐俐时,它高兴得直把脑袋往她的手心拱。俐俐陪它做了例行检查。作为柊人的宝可梦,它与大嘴娃算是老相识,与泥偶巨人亦是要好,三个家伙在房间里叽里呱啦地聊着天,直到俐俐推门进来:“风速狗,该洗澡了。”

    作为火系的犬科宝可梦,风速狗向来是极其不喜欢洗澡的。听见“洗澡”一词,两眼瞬间死灰,喉咙间溢出乞求似的呜呜声。俐俐握住它的爪子,带有商量意味地左右摇了摇:“我陪你去,好不好?”

    “嗷呜……”

    风速狗勉强点头。洗澡桶里放好了水,护理员将它抱进去的气候,风速狗不自觉地甩了甩毛。俐俐不得不往她的腿上套上塑料袋。护理员本想劝她去外头等着,但是俐俐摇了摇头:“我在这里陪着它。”她的语气很坚决,没人再说什么。

    “你还好吗?”

    大家伙被暖风吹得很舒服,悠长地应了一声“嗷呜”,任由她一层层地翻开毛发,将吹风机怼着毛根吹去湿气。吹完毛后又要修剪指甲,俐俐将它的爪子放在膝上,一点一点磨掉留得过长的指甲尖。这项工作不怎么需要脑力,于是她那空置的大脑自发想起了大吾,想着想着,忧伤再度爬上了她的眼角眉梢。

    [你真是胆小鬼。]

    心电感应在她的脑中响起时,俐俐尚且处于呆滞状态。一秒之后她弹了起来,转身:“柊人,你——”

    她脱口叫出了那个名字,引得风速狗蓦地睁开了眼,“嗷呜”一声,原地转了个圈。然而她的身后、它的身后,并无什么叫作“柊人”的身影:异色的泥偶巨人站在那里,构造精巧的眼部闪烁着不寻常的亮光。随着它的喉间涌出一阵低沉的叫声,心电感应再度在她的脑中响起:[你真是胆小鬼!]

    “…………”

    沉默之间,泥偶巨人大步走到了她的面前,澄金瞳孔与她笔直相对。

    [你得去找大吾。]它强势地说,[你是有话要对他说的,不是吗?]

    ※

    大吾怔怔地盯着屏幕。

    难以想象,水原记者的硬盘内竟存放着一份惊人的文件。事关九年之前,围绕着“明石柊人”展开的那台手术:从结论说起,由于明石柊人的本体遭受到了某类(档案显示为不明代码)难以逆转的创伤,主刀医生通过[宝可梦电子传输实验]将明石柊人的意识传送到了另一只宝可梦(种族显示不明代码)体内。至于明石柊人的身体,则以安全保密的方式保存在了丰缘的某个地方。

    俐俐是否知道内情?大吾划开手机,俐俐的小胖丁头像在他的眼中映了许久,随着手机熄灭了。

    算了。他近乎烦躁地叹了口气。

    自那天后,两人再也没有联系,仿佛高中生赌气似的,谁也不愿主动迈出一步。大吾明白她有难处,但他该说的话皆已说尽,无论如何都想等她主动一回——原先他是这么想的,眼下却又踌躇起来:他何须同她计较这些呢?

    屋内使他愈发烦闷,大吾决定出门小转一圈。然而这一出门,便教他碰见了不得了的人:满头金发的青年从便利店里走了出来,烟雾缭绕之间,他的眼皮微微一挑:“冠军?”

    “西利尔。”大吾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出差。”西利尔举起烟盒,“抽么?”

    “我不抽。”

    西利尔笑,悠悠吐出一口烟雾:“这个时间找我搭话的人,要么是想睡我,要么是想揍我,你是哪一类?”

    “我对你没兴趣。但我同样不想揍你。”

    “我以为你会想替加西亚出气。哦,我忘记了。你们已经……”

    他用拇指与食指比了一个爱心的手势,两手一掰,爱心顿时裂开。大吾淡淡回道:“你很高兴?你并不想她与别人交往?”

    这句话异常奏效。西利尔直接黑脸,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似的:“放屁,她爱和谁搞和谁搞,我只是喜欢看她丧家犬似的模样罢了。”

    大吾没接话。西利尔自顾自道:“你得小心点。让那家伙不痛快的话,背后灵可是会报复你的……好吧,也说不定。谁叫你是讨人喜欢的好男人呢。”

    他往大吾肩上拍了一下,施施然地走进凌晨一点的夜色里。

    时针即将指向两点。大吾沿着海边走了一圈,踏上归途。西利尔的话坚定了他的的意志:白天他就去找她,没必要试探,没必要拖延。他必须问清她的想法,然后……

    他的脚步突然顿住。身后,化石翼龙发出了感慨似的叫声。在大吾开口之前,它自发地钻回了它的球中,徒留两人遥遥相对。

    是的,他的门前立着一道瘦弱的人影:“俐俐……子?”

    女孩闻声回头。夜深露重,她的脚上没有穿鞋,白睡裙散在风里,如同一片飘飘然的影子。

    “好久不见,大吾!”她挥手,很是明朗地笑起来,“不介意我来坐一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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